興高采烈的人生──探望詩人何達

孫觀琳

四十三屆香港校際朗誦節前夕,假利園酒店舉行記者招待會已近尾聲,丹女士把我拉到一旁,我倆步至廳外的迴廊,在依牆的絲絨沙發上坐下,手中的咖啡早已涼了。

放眼可見,廳裏中外評判雲集未散,談笑風生,年輕的記者們穿插期間,鎂光燈不時閃著,似乎想凝住歡娛的氛圍。

「何達怎麼沒有來?」丹女士關心地詢問。

「哦,他病了,精神差,今年沒再擔任評判。」我說。

「你和他有聯絡嗎?」丹女士焦切地問,像是要知道得多一點。

我唯有搖首,吞下的半口咖啡在舌間泛著苦澀,心中卻懊惱著,雖說俗務纏身,難道連搖個電話的時間也沒有嗎?

初見何達,在陽光下,他從綠茵中走來,雪白的短褲、鮮艷的紅衫,像一團烈焰,正在燃燒,煥發著生命的光和熱。我們懷著敬意向詩人注目,耳畔傳來讚美的聲音:

「他寫風,他就是那風;他寫火,他就是那火;他寫激流,他就是那激流。他的詩,自有他獨創的風格。他的詩,是振奮人心的春雷,無數意志的飛翔;是藝術的綜合,群眾的心聲:是一個世紀的部份投影。」(潘金英:〈我們需要這樣的詩〉)

孫觀琳(中)在朗誦節推廣何達詩。(潘明珠提供)

繼而,聽他朗誦自己的詩,在雋永的詩味中傾注了滿腔的激情,令人振奮鼓舞:

每一次跟人接觸

都是一次喜悅

一次彼此都愉快的交流

一次青春與鬥志的投射

一次友愛與信心的昇華

一次慷慨的給予

一次熱烈的吸收

一次飛揚的靈感

一次陶醉的詩情                      

(何達:〈人──在今天〉)

而今,病中的詩人也在憔悴?

那「長跑者」的步履會否遲緩和蹣跚呢?

我和丹女士在夕照中叩響了詩人的門扉,他的居處離利園酒店不遠,我曾因受某出版社之託,向其索稿登門拜訪過,印象中那簡直是一座書城,詩人的書桌困在城中,在他埋首疾書的時候,便渾忘了疲倦和寂寞。

門啟開了,「想不到會是你們啊!」他笑容可掬的臉上一片蒼白,人也瘦了。深秋天時,仍穿著一條灰藍色的短褲,穿著拖鞋,精神看來尚好,說話的語調略顯低沉,彷彿那晚風中寧靜的海濤,在輕拍著堤岸。

屋裏的光線較暗,我們臨窗坐下,他還取布為我們抹拭座椅。面對一扇綠窗,不見屋和人影,有一條繞山的小徑,孤獨地向遠方伸延。

「你還在看書啊?又在寫什麼呢?」丹女士發現了書桌上的文稿,這樣說著。

「我的兩個專欄只剩下半個了,每天一篇的改成每週一篇,收入是六百元。」他仍然自若地微笑著。

「這屋租怕也要數千元吧!」我們開始閒話家常,我留意到這房子因年久失修,壁上的油灰已經剝落,頭頂的一盞燈,滿是灰塵,乏人打掃,連燈泡壞了也沒有更換。

「你在這裏住了很久了吧!」我隨意地問著,不料卻引起他對往事追憶,如輕煙,似雲影,掠過他孤寂的心田。

「對,很久了。我太太住這房間,我女兒住那間。」他指給我們看,並提起那離他而去的妻,而今,他不知她在何方?女兒在英倫,也許已兒女成行了吧!為何不來尋找爸爸,共聚天倫呢?書架上還留著照片,照片因歲月的侵蝕有些發黃,相中人身穿旗袍,巧笑倩兮,稚齡女兒,甜美可人,想來仍在詩人的內心深處。

「他是一個好人!」朋友都這麼說。「他醉心於詩,竟讓幸福從身邊輕輕溜走了。」唉,幸福的含義究竟是什麼呢?

詩人說:

對於這個時代

是一個人證

我的詩

是物證

在為生存而奮鬥的人們的面前

火一樣地

公開了自己

何達一九一五年生, 十五歲便開始寫詩,寫了五十多年。先後用了百多個筆名,如洛美、尚京、葉千山、陶融、何思玫……。在他七十二歲時,他寫道:「老,不是罪,也並非衰退;我的心,還是火熱、火熱的。」他從不傷感,從不頹廢、低沉。

詩人何達。(資料圖片)

走出何宅,銅鑼灣鬧市車水馬龍,你似乎覺察不到夜色吞噬了大地。我和丹女士匆匆話別,當我迅速埋入的士車廂時,熱淚竟不期然流下。

也許這俗子的悲愁會褻瀆詩人偉大的人格,給興高采烈的人生添上敗筆,我仍然要呼喚:請關注我們的詩人!

 

附註:《興高采烈的人生》是山邊社何紫先生為何達出版的選集,何紫先生已乘鶴而去,願他西去平安快樂,一路順風!

 

(本文原載於孫觀琳、潘金英、潘明珠、東瑞編一九九五年十月《朗誦節懷念詩人何達專輯》)

 

孫觀琳簡介:香港朗誦協會籌委、校際朗誦節評判、作家,亦為香港兒童文藝協會任期最長(六年)的三屆前會長。筆名海心、一寧,籍貫江蘇南京,大學畢業於上海華東師範大學,1962年到香港定居,在蘇浙小學任教到1994年,後擔任皇仁書院及香港城大普通話導師。著有散文集《月圓之時》、《一路走來》,小說《闖蕩江湖》、《再見林莉》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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