細說何達.文學時光 ──往昔人事十五年

潘金英

 認識何達,時光倒流,記取多少年了?一九七九年,我二十歲,明珠十八歲,是啷噹青春年代的文學少女。

潘金英在何達書房。(潘明珠攝,一九八○年)

衷心感謝《香港作家》網絡版的張志豪編輯邀稿辦專輯,容我細說何達與我的文學情緣。

疫情宅家時光,正好翻箱執拾舊物;翻看何達與我們姊妹一起拍的舊照片、創作塗鴉稿、送給我們的筆記簿、新疆小帽,還有手寫給我們的牆紙信箋……翻開時間的記憶行囊,生活的吉光片羽一下子飄蕩腦海,往事一幕幕示現。多本舊時的朗誦節誦材,得孫觀琳老師薦稿,都有何達的詩,睹物思人,一些朗誦節的舊畫面難以忘懷:

我叫你給我一個名字
你說:風

立刻我好像聽到
風的呼嘯
捲起了雪
又從頭上砍下來

(何達〈風〉詩第一、二節)

說起何達,就覺得風的存在。
說起何達,就覺得風在吹。這風,有時輕輕,有時強勁;這風,可以使人心曠神怡,有時,卻好比萬馬奔騰。這風,是詩,是何達的詩。
何達的〈風〉寫於一九四三年,還很年輕,即以一首〈風〉聲名震響詩壇,寫出了這樣令人詠唱不倦的名篇,令我拜服。他一九一五年出生於北京,中學就讀於一所教會學校,打下了不錯的英語基礎,後因其父病故,子承父業進入鐵路局。曾學木刻、世界語,偶爾在報刊發表作品;抗戰爆發後,他從武漢輾轉到桂林,遇到詩人艾青;後來考入西南聯合大學,赴昆明就讀,在校組織了「新詩社」,得到聞一多的支援,他是聞一多、朱自清的學生,是一九四○年代「朗誦詩運動」的重要詩人,在中國現代詩壇佔有重要地位。

我與何達的文學情緣甚早,未見其人,先識其詩。文字因緣,早已相知。生活中,真正是兩姊妹認識何達其人的那一年,是初生之犢,上何達在中大校外課程的小說創作班。

時光倒流,記取多少年了?相遇於午後、黃昏,由讀小說到讀他的詩,由課後路上談,到和他吃飯聊天,由香港講電話,到書信往來於北京,由交稿到替他送稿,甚至郊遊、登堂入室、不覺是客,是亦師亦友,我們陪他看病、安排送院……一九七九至一九九四往昔人事十五年! 

右角書架上有四幅相,是明珠所拍,送給何達後即用相架放好,又細讀我們的字條!(潘金英提供)

我敬佩何達,實話實說,初接觸何達的詩,就覺得風在吹。這風,清新和暢,強勁有力,使人在大時代裏清醒;接觸何達的詩,就接觸到大時代的脈搏。

初接觸何達,完全不認識他的家人,見他像獨行俠孑然一身, 目睹家壁全是書,增加了對作家的新看法,博學!這也是為何總覺得他的詩和文章,是很有份量的。當北京為他出書,我就大膽地把我對他的詩的淺評,寫成試序,千里迢迢寄去北京求取用了。

何達的詩,充滿生命力,反映時代動向,反映群眾心聲。他對詩,有自己的見解:「詩,一方面是屬於你的。是你的創作,然而另一方面,詩又是屬於社會的。有些詩被社會所接受了,成為社會的一種需要。」

難怪朗誦節中,莘莘學子都喜歡朗誦他的詩,這一首你聽了沒有?

問大地,為什麼怵然冒汗?
大地赧顏地回答說:因為春天要回來了,

而我仍是荒涼一片,樣貌醜陋難看!

問小鳥,為什麼頻頻歌唱?
小鳥歡欣地回答說:因為春天要回來了,

我們要練好一闋新曲,讓她欣賞。

問高山,為什麼在雲霧裏躲藏?
高山羞愧地回答說:因為春天要回來了,

我卻遲遲未縫好碧綠的新裝。

問野草,為什麼得意地搖頭晃腦?
野草快慰地回答說:因為春天回來了,

而我已織成一張巨毯,

讓迷人的蝴蝶,跳迎春之舞。
青年,為什麼頹然氣喪?
青年深深地嘆氣說:因為春天又回來了,

而我卻一事無成,空把一年寶貴的時光埋葬。

(何達〈問〉)

很喜歡何達的詩,深入淺出,予人正能量。與何達的詩相遇甚早,我讀過他在四五十年代寫的詩,〈無題〉、〈越南少女〉等,詩篇充滿他的激情,像是震撼人心的旗幟。

在五六十年代,中國大地起了天翻地覆的變化。何達的詩,常常描寫大時代,他那顆火熱的心,常常渴望著能像工廠一樣,建設自己的國家,創造大眾的幸福。何達的心,常關懷故里山水與我國民生,詩中自然流露出對人的眞情,以詩歌唱,不覺得寫詩是件甚麼了不起的事。

或因此,在香港的四十多年寫作生涯中,他不固定用一個筆名寫詩。在六十年代,他在文藝刊物《文藝世紀》上發表詩作,用了十多個筆名,寫出好幾種完全不同風格的詩,結集為《洛美十友詩選》,一九六九年由香港上海書局出版,書內收錄了十一人的詩作,尚有寫代序的另一人,查實全都是洛美的化名,亦即何達。書末附有何達分別寫於四七和七五年的〈令人醉和令人醒的詩〉、〈學詩四十五年〉。這事尹肇池一九七五年編《中國新詩選》時也有提及,可見他不愧是創意奇特,才華十足,筆名特多的書寫形式,是他人所始料不及的哩。

原名何孝達的他,最初寫詩時用何達這個名字,七十年代又恢復用這個名字,主要作品多發表於《海洋文藝》月刊,詩越寫越波瀾壯闊,後由尹肇池(尹肇池,即溫健騮、古兆申(古蒼梧)和黃繼持三人)編了《何達詩選》,一九七六年十二月由香港文學與美術出版社出版。他創作的高峰狀態,在六、七十年代,重要的風格已形成。

踏入八十年代,何達年近七十,他的精神依然很旺盛。他體能裏的熱,幾乎是一團難以理解的火。或為求更多出路,何達在一九八○年起整整近一年,受到國家不同大學的邀請,到國內旅行講學,他到處朗誦自己的詩,他越走越遠,一發不可收拾,千里迢迢的足跡,從福建到長沙,到武漢、廈門,到中國的心臟北京,到烏魯木齊和遙遠的新疆等,一去就離港十多個月,從一九八○年邊走邊寫邊朗誦,到一九八一年……

我們替他送稿,到沒稿了,我們寫信催稿……那年停不住的須書信來往,幾乎每週一信!冬天,我們收到他的信和相片,知道他短衣短褲走進北京人民大會堂,驚動了國家領導人,問他是否沒有帶來了寒衣。在北京的春節,他為一萬聽眾朗誦他的〈長跑者之歌〉,得到滿堂的喝采聲。鄧穎超副委員長受了感動,要他抄一份送給她……。

何達終年穿著短袖襯衣和短西褲,北京的冰雪,冷不倒他。他說曾在美國愛荷華計劃期間,在美國的雪地裏,他還是短衣短褲的,不畏寒的事成了他的傳奇。

何達(左一)攝於美國愛荷華,很有紀念意義。(潘金英提供)

他旅行講學,到處獲得熱烈的掌聲,這是他受到重視的結果。何達的詩,表露炙人的愛國熱忱,在內容上表現出鄉土氣息和民族風格,有眞摯感人的深情,文學的本土性非常強烈,骨子裏就是愛國精神。一九八○年,北京人民出版社,要為何達出版詩集《長跑者之歌》。北京語言學院出版《中國文學家辭典》,以相當篇幅記錄何達生平,並對他的詩作出了高度的評介。

何達喜歡跑步,即使冬天仍是紅T恤白短褲,詩集《長跑者之歌》這書名,既指他身體力行的長跑,也指詩的長跑。那年,妹妹明珠和我,早已成為他的後學朋友了,收信欣悉北京出書這好消息,我即快速淺評了他的詩,寫成一篇〈試序〉,寄去仍在北京的他,給他刊用。

何達在書的〈後記〉說,一本書有自序、代序,好像還沒有試序,而他是個常以生命當作實驗品的人,今回不妨以這本選集實驗一下吧。這件有趣的事,一時傳為佳話。

猶憶記起他的快人快語形像,未忘那次大型的滬港兒童文學研討會,分組活動上,我參加了何達帶的詩組研討時,何達投入對詩的熱度,很親炙人。嚴吳嬋霞是這次滬港兒童文學研討會的組織召集人之一,當時我負責報導工作。這次何達是應我會之邀請,和上海及本地文友研習詩歌,謝謝他把具有民族風格的中國新詩,介紹給研習小組中與會朋友,又鼓勵大家為青少年多創作。更謝謝他為大家朗誦。何達的朗誦,抓住了我們的情緒,撼動了在座每個人的心,都跟著他的詩波動:

做每一件事情

都給它一個

快樂的思想

就像把

一盞盞的燈 點亮

在砍柴的時候

想的是火的誕生

在鋤草的時候

想的是豐收在望

與你同行

想著我們有共同的理想

與你分手

想著我們會師時的狂歡

(何達〈快樂的思想〉,原載自《長跑者之歌》北京人民文學出版社,一九八○)  

這或因何達的生命,充滿了詩;詩就是他。何達的詩,寫得好,多篇入選誦材,題材正面,他的詩有聲音顏色,可以高唱歌詠,有時寥寥幾句,就勾出生動意念及經典畫面,是那樣雋永,令人聯想遠遠超過所讀的文字,相信美好和熱愛生活。

與何達的文緣結得不淺,但不敢信他獨居。曾聽朋友說太太也是名作家,客觀的說,我們心想夫唱婦隨豈不好?為何同一屋舍下各自左右?他慣了獨居的寂寞嗎?孤獨格外清靜,寫作會更順心嗎?

何達是個熱愛生活的歌者,他有一顆細膩易感的赤子心,敏銳觀察力和對低層人物的悲天憫人,以及悠遠的聯想和對詩歌的熱情。即使挫敗也會感恩生活,他婚姻未如意,膝下沒女兒的孤獨人,要數十年如一日堅持著,對著書牆,沒完沒了地寫,形單孤影,但禿筆仍揮灑成妙筆;他的詩具通感,如打開一扇大視窗,讓我們走進他生活的憂患和美好,情景變幻,廣闊而鮮明。只要我們解讀他的詩,就可明白詩人對家國的熱愛,信任及豪情,他的短詩節奏明快,聲韻鏗鏘,充滿色彩,筆桿下常為小人物特寫素描,唱出同情的心聲。他關懷追憶的人事很多,詩中有憂患意識,更多的是樂觀精神,開闊的心思和正能量。  

他自一九四八年南下香港,成為專業寫作者, 曾主編《伴侶》詩頁,在《文藝世紀》、《文匯報》、《新晚報》等發表大量 詩作。這位生活的歌者,聲音的舞者,在六十年代曾應美國愛荷華大學之邀,參加「國際寫作計劃」,八十年代又應邀到各地演講。他是香港作家聯會的發起人之一,他在香港長期創作各類文字,寫了數千萬字,是香港當代活躍的詩人,也在香港的朗誦詩壇上有舉足輕重的地位。

何達是「親炙作家講座」講者。(潘金英提供)

一直健步不息的他,熱愛文學,一直是文學路上的長跑者。他跑過高山,跑過平原,文學足印遍及大江南北;他也跑過美國中西部的愛荷華河畔,跑過燈火輝煌的人民大會堂。他的生命,恍如文學創作的道路,恍如一條奔流不息的溪河,他的目的地是文學的大海! 他是個偉大的詩人,我們懷念他,對於他的藝術生命,他曾為香港和東南亞開闢的新詩創作道路,他在香港多年來不倦地為雜誌評改年青人的詩作,他為香港朗誦節樂於獻出時間與精力推動詩歌……。在為陶融書序寫:「在一大疊一大疊青年詩作面前,我感到興奮,我感到快慰,毫不吝嗇地獻出我衷心的讚美。我渴望把整個生命,化為一陣陣溫和而有力的強風,煽旺青年詩人們創作的火燄。」〈給愛詩的青年們(代序)〉

可惜,有誰人相知?珍惜?下筆憶往,感念何達一生沈醉於詩韻中,困處斗室,通宵不寐,是我想像之情境……

窗外似有金風,吹乾淚眼。他因不同俗流,社會家庭皆使他在晚年患病後,面對艱難之關坎,這或許是性格中所難免的吧!往昔文學少女,和他遇上,從神交到相交、深交的日子,邊走邊談文學,太陽下山了,仍興高采烈的……但每想及他回蟾宮老屋,和誰可談話?他一個人獨居,病了又可和誰談話?

醫生說他病入膏肓,腿保不住了。我和明珠安排,送了他入赤柱舂坎角慈氏安養院。及後,每個月去探望他……多少次陪坐他床畔,但見窗外林間有鳥,叫聲令人錯覺身在山野;偏遠的夜裏,他會對著燈光發呆嗎?

他說,生活只是看窗。

看窗外有遙遠的地方,古老的記憶,

但所有的行人,都陌生不相識。

當我們走來,溫暖的陪伴是友愛;

只是美好的背影,在窗簾後離去,

視線就模糊了,他的,我們的!

我倆感到遺憾的,傷痛的,是何達不能阻止病和老。沒有高床暖窩,無安穩的寫作環境,只要仍有筆,仍可長跑,他就知足常樂,只是一切太難了,詩人腿須被切除,我倆驚覺這沉重打擊,讓長跑者失自由,必置他於無路可走,默默承受……一切太難接受,詩人難走不歸路,這是命,令人惆悵唏噓!今日倘若他女兒亦讀到此專輯,不知有否為離家後,不聞不問父親老病而有絲毫生悔愧疚之心嗎?

他說過不怕死亡,寫過兩行詩:

此去一如歸故里,

長留溫暖在人間。

人死留名,何達往生,我們感到他的詩會留名後世。他南下香港,曾視香港為理想的燈塔,而當他留港生活後,便一直以自己對詩的熱情,對理想的信念,對青少年的提攜,發光發熱;使這燈塔光照人間。所以,何達放心走好,順風啊!

你的一生,是興高采烈的時候較多,這是我們知道的;你的詩和熱血,會長留溫暖在人世,你的長跑之卷,是好詩啊,我深信會一直代代傳延的!

 

潘金英簡介:香港公開大學兼任講師,香港作家聯會委任理事,香港藝發局文學評審。曾獲不同的童詩、故事、散文、小說、劇本的文學獎,近著《心窗常開》、《三棱鏡》、《兩個噴泉》等,現為《文匯報》寫專欄,客串主持港台文化節目《創意寫作學滿FU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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