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海玲
在時間的節點上，寫幾個字記錄。
二Ο二Ο年四月九日。這一天我總會想起一九八四年走過羅湖海關的情景。三十六年前的這一天，南國的太陽映照著熙熙攘攘的人群，我跟隨父母親從廣州乘火車到深圳，人擠著人，嘈雜裏排著長長的隊，走過羅湖海關，進入香港境內。
那是一個時間的節點，我們一家三人從四川持單程通行證去香港，所謂單程，是移民定居香港的意思——大陸居民可以通過這個單程證移民香港獲得香港身份，但是必須註銷國內身份證和戶口，正是因為「有去無回」所以被稱為單程證。當然，那時的我還不懂得，人生就是一條沒有回程的單行道。
羅湖海關，今年二月四日起閉關了，因為疫情。
一月二十八日，我清晨送母親去羽田機場，目送她進去後，我跑去天台，想尋找全日空飛往武漢的飛機——前一天，全日空的人士告訴我，撤僑飛機預備在二十八日清晨飛出。其時狂風暴雨，我在展望台也並不知哪一架是飛往武漢的，後來得知預定二十八日清晨的撤僑包機改為了二十九日午夜飛行。世上改變預定的事情太多。如果按照預定二十八日我會在將母親送進羽田機場後，下午乘飛機去上海，與親戚們過一個鼠年春節的聚會。這個上海之約當然是取消了，因為疫情。
在是否要讓我母親改變二十八日回港行程這一點上，當時我也是十分猶豫。考慮到她在香港有主治醫師定期拿藥，也確想免於申請延期的繁冗，於是讓她回去了。
我們在兩岸疫情中，以微信電話傳遞關切。在她回香港後，我曾郵寄二十來個口罩，用A4信封，航空普通郵件，可以投遞到郵箱那種。囑她出門去醫院時戴上。
昨日與她通電話，她告訴我，老人會給她發了十個，教會給她發了十個，還有她的乾女兒也寄了口罩，最多時她有一百零一個口罩云云，對口罩個數，如數家珍。
杜海玲翻譯出版日本芥川獎作品《我將獨自前行》。
三月三十日，接到北京安琪編輯的微信，給我發來《我將獨自前行》中文版的封面。這本書是二Ο一七年的芥川獎獲獎作品。它被稱為玄冬小說——與青春小說相對。陰陽五行形容四季，原是青春、朱夏、白秋和玄冬。因了人們認定青少年時期的無限美好與希望，唯有「青春」成為飽含蜜甜的鄉愁。這本書的書名，來自宮澤賢治悼念夭亡妹妹的詩《永別的早晨》，在詩裏，原本這句是代言了將要赴黃泉路的妹妹的心聲：我將獨自上路。而日本女作家若竹千佐子用來做書名，是獨自好好活下去的心路。這本書關於喪失與悼亡，也關於孤獨與新生。她出身岩手縣，與宮澤賢治同鄉。以岩手縣方言寫就的訣別詩句為書名，充滿匠心韻味。
我與這本書的緣分，幾乎有冥冥中的意味。在二○一八年的夏天，非常偶然地我在一個文學愛好者群裏看到一則徵譯者啟事。看到這個書名的下一個瞬間我已經聯絡了發布消息的人，請他將我微信號給了編輯。安琪編輯對於我並無翻譯經驗很是猶豫，我說我可以試譯。於是我試著翻譯了四千多字發去，得到回答說：「語言很生動，有些幽默的小細節也譯出來了。我很喜歡。這本書拜託給您譯，您意下如何？」我立即答「好。」
收到樣書，看到自己推敲過的文字頗為親切。十一月十九日，去看了由田中裕子和蒼井優分別飾演女主角老年和青年的電影。田中裕子這位老戲骨，時隔十五年出演女主角。雖然作為此書的中文翻譯者，與日本電影並無關係，卻因為喜歡這兩名演員，亦有種與有榮焉感。
四月七日，日本發布了疫情緊急事態宣言。櫻花才剛剛落英繽紛，年末時清水寺的主持將寫下哪個年度漢字卻已毫無懸念——這是二Ο二Ο，注定每個人都有不同平常的感想。此謂無常。這個春天，因為疫情，盡量閉門自律，沒有去看櫻花。
六月二十七日，聽獨居香港的母親電話兩個小時，說舊事。從她的母親說起，他們在重慶的生活，之後我的外婆又如何到了香港云云。母親說，多少舊事，不堪回首，這日也不知怎麼，突然全都湧入心裏，與我說兩小時後她要食安眠藥入睡。由於疫情，我今年料想無法回香港探望。唯有每日電話傾聽以作陪伴。
九月十一日，與孩子們前往輕井澤星野酒店度假。說是避暑，已近初秋。於長野縣尤其是，早晚已有絲絲涼意。這酒店的好處是內在已是田園風光，野趣橫生，並不必要再外出尋找觀光地。因此兩夜三日僅在度假村裏散步，在露台看面前流水潺潺，鴨子游泳。與孩子們說笑。這是人生至福的時光。
十月二十八日，去銀座將長髮剪短，剪成了短髮。在日本，女人剪髮總彷彿有了什麼決意，倒有捨去青絲，出家入定的決絕了。實際上僅僅因為打理容易便也剪了，畢竟它還會生長，然而真成短髮，果然是自覺神清氣爽，感覺為人便也將清爽自在。形式也許真的會影響內容。
十二月，日本原本充滿了忘年會的季節，因為疫情再度燃起而悄然。日本的飲食業在這一場疫情中備受磨折。但生活將繼續，商店裏已滿是聖誕的旋律。
（本文圖片由作者提供）
杜海玲簡介：一九六八年出生於上海，十五歲隨父母移民香港，十八歲到日本留學。日本《中文導報》主任記者編輯。出版過隨筆集《女人的東京》、《無事不說日本》，翻譯出版日本芥川獎作品《我將獨自前行》（磨鐵圖書）。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