序嶺雪兄七言古詩〈蓓蕾引〉
王仁傑
秦嶺雪長篇歌行《蓓蕾引》。（作者提供）
嶺雪兄七言古詩〈蓓蕾引〉，乃五十年前舊作。斯時文革正如火如荼，兄避秦閩南山居，「兩耳不聞天下事」，一心只讀「蓓蕾書」，為傅生與林氏女少年情事，感動得一塌糊塗。
平心而論，傅林一往情深的愛情悲劇，於今人鐵石心腸看來，無非尋常套路，在古裝戲中屢見不鮮。然而，兄時年廿六，詩人情種也。胸中塊壘，無所寄託，豈不惺惺相惜，爆出火花？這一千四百餘言之七言長詩，催人淚下，誠如古人云：無此等事，則無此等詩。但無嶺雪兄生花妙筆，事則不傳。
詩成之時，正當文化專制最烈，只能以手抄在文友間傳閱，雖不能洛陽紙貴，然亦不脛而走，眾口皆誦。每讀到「知否洞房花燭夜，最是血淚交迸時……」，總是贏得一片欷歔，時時有人滴下傷心淚。足見情至深處，戳入人心亦深。
四十年後，我在越劇《唐琬》的創作中，首先就想到嶺雪兄的〈蓓蕾引〉，為此專門設計了陸游新婚，洞房花燭，唐琬錐心泣血的一場戲，可惜我無嶺雪兄才情及對此的深刻洞察與體味，粗淺敷演，感人不深。記得A.托爾斯泰曾說過，人世間的一切悲劇，以牀笫之間的悲劇為最（大意）。人類的精神創傷，自亦以愛情之殤為最。而〈蓓蕾引〉，正是以現代人的人文關照，以古人的清詞麗句，含英咀華，寫出了一首天才的不朽長篇。
今日，詩得以在港島付梓，值得慶幸者許多。雖整整半世紀之後，傅生已矣，林女如在人世，亦紅顏已老，然而事跡則與詩長存，傅林幸甚。而作〈圓圓曲〉之吳梅村，作〈雙鴆篇〉之姚燮，泉下若得披閱〈蓓蕾引〉，聊覺三百年後，餘脈有繼，亦堪欣然一笑矣。
二○一八年春末於溫陵三畏齋
秦嶺雪〈蓓蕾引〉
丁未夏日，予在閩南。某夕，老友傅毅愴然敘其年少時情事，並出示女友林蓓蕾書簡，囑予作歌以記之。
傅君林君，俱深於情，柔腸詩骨，難解難分，真誠所在，盡汰偽飾。林君書簡，字字天真，聲聲血淚，自是天下間至文。
予所以畫蛇添足為狀始末者，蓋因傅林故事久已傳諸人口，而世人無聊，流言蜚語，毀滿街巷，本來面目，不復可見，糾謬補偏，遂不能免。率為鋪排，凡一千四百九十八言，命曰〈蓓蕾引〉。
傅君詩骨本天然，一曲蓓蕾獨喧妍，
遂令阿兄門下客，分波剖浪出重淵（1）。
晨風吹吹露閃閃，一枝清彩到凡間，
雪腮暈紅迎旭日，玉傘牽風未遮顏。
豈學幽蘭藏深帷，豈效玫瑰施朱鉛，
顧惜遠芳長帶刺，落落大方不可犯。
天生麗質流光艷，可憐齊怨蓮心甜（2）。
紛紛擾擾奔如塵，獨對傅君開青眼。
為教春水拍天浮，故令冰封雪禁錮（3），
癡獃未喻殷勤意，興師問罪一封書。
難憑青鳥傳心事，遞柬自來西王母，
驚采絕艷斷詩筆，從此長在君心住。
九天銀濤洗不淨，斧斫刀劈未模糊，
縱使電焚只灰燼，蓓蕾二字明可睹。
蠟炬有心空滴淚，春蠶無意自成絲，
清清眼波靜靜眉，君心我心兩相知。
同分明燈開書畫，共借晨曦吟新詞，
聯句不中罰清茶，丹青工妙更添詩。
阿妹殷勤大姐風，阿母憐愛心歡喜，
分明竹馬青梅戲，權作彩鳳比翼飛。
亦曾雞眼恨不絕，終教翻悔大悲摧，
亦曾撒手兩渺茫，尋尋覓覓無寧時。
形可滅兮影可離，寸心相親共天地。
一時淪落哪可論（4），學文原不六經止，
奇才未可輕拋卻，其與筆墨同生死。
一席良言何溫存，窗前揮汗送晨昏，
冥思苦想挫萬物，枯木死灰心未分。
喚得熏風入詩柬，剪取梅花上筆端，
婉囀黃鸝啼未了，狂風吹雨到眼前。
霎時天昏地又暗，喉乾心酸只茫然，
懇懇切切訴衷情，只作悽惶長恨篇。
君情何深言何遲，父母許婚三日前，
嚴父鮮血慈母淚，弱女無計奈何天（5）。
春節頻頻來拜年，欲說還休只靦顔，
盼君一語表恩愛，君心可怙蕾心堅。
君情何癡意何卑，世事紛紜哪可知，
多少抱憾終生事，只在當面不語時！
從此天下無知音，斷舌焚筆哭一聲，
款語溫言共誰訴，夜雨對床只獨傾。
一聲去了催我醒，天涯何處覓芳影，
快刀斬斷戀人腸，我自懸空昏冥冥。
自古戀情最偏私，三年黽勉苦扶持，
知否洞房花燭夜，最是血淚交迸時。
鼓樂噪耳腸寸寸，爆竹入心肉絲絲，
枕上陽台被間浪，阿蕾竟是他人妻！
無言無淚只長吁，狂呼狂叫腳亂捶，
阿母憐惜阿妹恨，胡為不死拼一醉。
豈是生來愛飲酒，無如心中愁萬斛，
未醉情結離恨天，醉後魂與阿蕾遊。
依舊窗前一盞燈，依然壁上雙雙影，
兩人共吟一行詩，君肩蕾肩曾相並。
詩中情味畫中景，酒味如何未分明，
難答親朋苦苦勸，我願長醉不願醒。
骨立蓬萊三山外，倒吸滄溟學大鯨，
世上何物能解酒，深深切切阿蕾心！
琵琶彈出昭君怨，阿蕾遠嫁到廣南，
遲遲一步一回首，素裹淡妝淚欄干。
南國處處相思子，濯手採摘寄將去，
珊瑚為架貝作盒，床頭燈下應相思。
紅豆難償相思債，又恐滴盡相思淚，
瘦骨嶙峋何單薄，哪堪日夜苦悲嘶？
殷殷紅豆血滴滴，不聞泣血有杜宇，
春陽燦爛眾鳥欣，何為哀哀獨悲死？
一見紅豆神恍愡，為君為妾費思量，
康樂園裏芭蕉綠，珠海流水日月長。
桑榆晩景李易安，富貴俗物猶不堪，
如何海上博浪客，要關稚鹿入羊欄？
玉堂金屋我不羨，我愛蒼茫大草原，
潺潺流水青青草，牧影飛入白雲天。
咬斷枷鎖出重關，千里啼鶯送我還，
一心要見好阿毅，風馳電掣到身邊（6）。
寂寂江畔晚風涼，小巷深處龍眼香，
夜月搖碎榴花影，森森古榕赤鬚長。
一城泥石踏欲爛，城南城北總斷腸。
攜手共登酒家樓，斟斟酌酌欲消愁，
只恐夜寒侵君醉，衣君急為解綺羅。
歸來靜臥獨悲愴，樓影重重壓紗窗。
如何深情愛不得，狂呼阿毅來夢鄉：
脈脈含情只凝睇，淵潭無限深秋意。
瘦骨好為偏竹籬，病軀何妨化春泥，
膏血養得根株壯，紫姹紅嫣看新枝。
感君意氣感君言，痛煞悔煞摧心肝，
知音總在患難後，深情不許未嫁年。
奮撲脫籠學大鵬，王馬鄭白最關情（7），
不信鐵杵難成針，錄鬼簿上終列名，
阿毅舔筆蕾捧硯，草枯風勁寫雄鷹，
碧海刺手拔鯨牙，霞佩輕繫入杳冥，
雲為馬兮風為御，周流崑山採瓊芝，
朝朝暮暮不分離，生生死死相扶持……
雄雞啼破五更夢，一聲驚心出迷茫，
左鄰漸低右舍高，近村鬧嚷連遠城（8）。
興師動眾師友群，疾詞厲色如蒙訓，
敕蕾美夢驟破滅，愛君嫩肉生嶙峋。
更有好友咒風流，多情不屑同悠遊，
阿母白眼阿妹嗤，老媼扁嘴小丫羞。
耳畔唯聞鼻底聲，低眉不辨馬和牛，
爭信曾參能殺人，螻蛄嚙啐蓓蕾心。
一株枯槁綠未盡，昏昏暗暗披路塵，
不是花神施媚眼，水流花放偏愛春。
不是狐仙迷書癡，風流嫻雅本可憐，
生當飄零豈命定，絮飛蓬逐亦有因。
不當幼稚鑄大錯，不當脫俗求自尊，
不當深情愛知己，不當夢幻相追尋！
紅絲鉸斷涕淋淋，蓬頭亂髮別知音，
關山難抑萬重恨，屏息來聽蓓雷吟。
無邊暮色合天地，羊腸曲折溝壑深，
南嶺峰中漸不見，千古最痛戀人心！
跋
〈蓓蕾引〉草就，傅君贈詩曰：日夜為君神驅馳，骨化形消人笑癡，此中恩怨憑誰論，珊瑚紅豆說相知。
一九六七年夏草於南安祖宅時年二十六。
註：
（1）林為傅兄長之學生；傅上中學時編有油印刊物《蓓蕾》。
（2）蓮心本微苦，謂其甜，謬矣，非蓮之真知音。
（3）小兒女情態。
（4）傅考大學鎩羽。
（5）林遭勸嫁，五十年代尚有此故事。
（6）林離粵返閩。
（7）傅入梨園習編劇；王、馬、鄭、白，著名之雜劇作家。
（8）滿城風雨矣。
王仁杰簡介：1942—2020，男，福建泉州人，著名劇作家，號「三畏齋主人」，曾任全國政協委員、泉州市政協副主席、泉州市戲劇研究所所長等職務。代表作有梨園戲《節婦吟》、《董生與李氏》、《皂隸與女賊》、《陳仲子》、昆曲《邯鄲夢》（縮編）、《琵琶行》、閩劇《紅裙記》、越劇《唐琬》、《柳永》等，曾獲曹禺戲劇文學獎、國家舞臺藝術精品劇目等衆多獎項，出版劇作集《三畏齋劇稿》。
秦嶺雪簡介：原名李大洲，福建南安人，畢業於暨南大學中文系，現居香港。香港著名詩人、書法家、藝評家。中國書法家協會會員、中國作家協會會員。中國書協香港分會副主席、香港福建書畫研究會常務副會長、泉州書法家協會名譽主席。
出版《秦嶺雪學書小輯》、《亂花漸欲迷人眼》、《秦嶺雪行草司空圖廿四詩品》等書法集，曾獲世界華人書法大賽銀獎。
著有詩集《流星群》、《明月無聲》、《情縱紅塵》、《秦嶺雪短詩選》、《唐桑夜雨》、長篇歌行《蓓蕾引》、藝評集《石橋品匯》。其詩評、論文由復旦大學出版《情動江海心托明月》評論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