莊長江
秦嶺雪君的長篇歌行〈蓓蕾引〉,寫出了傅毅與林蓓蕾的一段愛情故事,詩情煥彩,意蘊深邃。主人公傅毅,即泉城文化人傅世毅,真人真事,不是杜撰。
傅世毅,人稱傅呆,是個可愛可憐的書呆子。書讀得多,涉及古今中外,頗有才氣。他在泉州五中讀到二年級,因家境清貧,面臨失學境地,有一書友愛他才華,不忍他半途而廢,以每月五元助他完成高中學業。斯時,有泉州僑生補習學校林蓓蕾考入五中,她愛好文學,常投稿於傅主編的油印刊物《蓓蕾》,傅幫她修改潤飾,兩人談詩論文,漸成知己。
蓓蕾清秀端正,玲瓏剔透,與傅君兩情相悅。東塔腳、筍江畔、遊樂園是他倆幽會談心的地方。林君高中畢業後迫於父母之命,遠嫁廣南。不久逃回泉城,約傅相會於樂園,贈予珊瑚紅豆表寸心。傅輕撫其秀髮,相對無語,此情怎說?
林君遠去,傅君每日以酒澆愁,日久成癮。
傅林至情至性、震撼人心的悲劇,深深地感動了秦君,於是寫出浸透血淚、一唱三嘆的斷腸詩。此詩自一九六七年傳誦、近十年三次再版,歷經半世紀。為溫陵麗史再譜新篇。
一九五八年,傅君高中畢業,因患有肺結核,未能上大學,即就讀泉州藝校編導班,兩年後以優異成績,為福建省梨園戲劇團錄用,遂與我成為同事、知交。
他初進劇團時,風華正茂,對未來充滿理想。於是博覽關、王典籍,也求教林任生老夫子,立志要寫出好劇本來。他對傳統藝術孜孜以求,如饑似渴地閱讀了大量傳統腳本,以熟悉梨園戲劇本藝術特點;走進劇場觀摩演出,傳統戲、新編戲都看,以體驗傳統藝術魅力,懂得演出規律與風格;多實踐、多寫戲,先搞移植,再搞創作。五年間,他移植、改編、創作的劇本有《小忽雷》、《爭兒記》、《向北方》、《阮八姐》、《阮文追》(合作)、《夫妻橋》、《張思德》、《秦雪梅》等。
《秦雪梅》是他劇作的代表。這齣戲以小梨園傳統戲《雪梅教子》與下南老戲《商輅》為藍本綜合整理改編。《商輅》原是一齣平凡的戲,歌頌守節的戲,情節不盡合理,語言多陳詞濫調。傅君主張以《雪梅教子》的文學風格統一全戲,並極有見地地提出要化腐朽為神奇,改編為反封建禮教的戲,搞成翻案戲。並邀田永輝(傅君編導班同學,同時分配到梨園戲劇團當導演)與我三人合作。將近半年,一九六三年初,初稿殺青,他興奮地說:「三個臭皮匠,頂得個諸葛亮。」即揮毫賦詩〈與長江永輝共勉〉:
秦女無辜魂不定,貞節碑下目難瞑。
沉沉銜冤三百載,哀哀哭訴八千程。
鐵案於今憑誰翻,皮匠合夥或可承。
待到雪裏梅花開,聊備薄酒慰芳靈。
由於種種原因,此戲並未付排,手稿本於「文革」中不翼而飛,殊為可惜。
傅君於「文革」前還與我合撰戲曲論文四篇,分別刊載於《文匯報》、《大公報》、《泉州日報》。我們合作融洽、愉快,稿費沽酒共飲,不亦樂乎!有時囊空如洗,則撿舊雜誌賣掉換酒。他斗酒落腹,便滔滔不絕敘其少年情事,時而吟誦蓓蕾書札中佳句,每到淒絕處,泫然化作相思淚,扶醉而歸。
一九六九年尾,所有劇團全被一紙公文勒令解散,梨園戲劇團人員絕大多數遣送山區接受再教育,傅幸留泉州市文宣隊。他卻主動申請到泉州聚乙烯廠去當工人,放棄了筆桿子,令人難以理喻,為他惋惜。這無疑是在「文革」中深受極「左」思潮的影響,不當「臭老九」,要當領導一切的工人階級。
一九七四年重組梨園戲劇團時,籌備組王愛群老師有意調傅歸隊,叫我去徵求他的意見,傅說在工廠單純些,不願回梨園了。這又是不切合實際的抉擇。直到一九七九年,他才被調到剛恢復的泉州市南音樂團,從事南音古樂研究與創作,重操舊業,拿起筆桿子,發揮他的個人特長。
他潛心研究,費去了幾多時間、幾許心血,撰述了〈泉州南曲詞方言字考釋〉論文;創作了新南音說唱節目《桐江魂》;並與思鍾合撰〈試將古樂翻新聲〉一文。這對於研究南音、推廣南音作出了有益的嘗試。
《桐江魂》(作曲吳世忠)是在繼承傳統的基礎上,進行改革創新,它通過說唱形式,唱出一曲海峽兩岸南音弦友悲歡離合的動人故事。這個節目於一九八二年榮獲「全國優秀曲藝節目會演」創作一等獎。這個節目唱詞一百五十行,語言精煉,惜墨如金,優美通俗,雅俗共賞,顯示了他對於古體詩詞的擅長和對泉州方言研究的很高造詣。茲摘錄幾行,以饗讀者。
桐江滾滾,血淚紛紛,
悠悠「桐江魂」,
彈不盡這別愁離恨!
……
我曾幾回想還鄉,
尋覓父塚共母墳;
怎奈人事阻隔,
空望悠悠浮雲。
……
飛鳥終投林,
落葉終歸根。
慈母愛,赤子心,
海峽難阻隔,
骨肉重聚敘天倫!
一九八五年,正當他對南音研究出成果的時候,卻無奈出境,到香港去了。他為什麼要到香港?這要回溯一九七二年,他經歷的另一段傳奇性的婚姻。
傅君三十出頭尚未成家,雖然他也曾談過幾次戀愛,種種原因,都以失敗告終,還留下幾多笑談,不贅。
他有一位朋友,名叫吳水木,舞美設計師、石雕藝術家,在「文革」中與傅君有過接觸。恰吳君有一親屬,姓肖名佚,菲僑,回國探望他的妹妹肖華英(菲婦所生混血兒,幼年送回泉州托嬸母撫養長大),華英正及笄之年,還沒婚嫁。
一天,吳君到東街肖家探親,華英之兄託吳君為妹物色對象。吳君即想起傅世毅來,但還沒有說出口,抬頭看見傅君正在肖家對面店口與人聊天,即對華英道:「對面那個人還沒結婚,我去請他進來坐坐,你看了如果滿意,舉手向我暗示,我即為你介紹。」
吳君邀請傅君到肖家,傅君不知就裏,一進門興致勃勃,侃侃而談,海闊天空,開口成文,還即興吟詩。華英看此君瀟灑大方,無拘無束,儼然有紳士風度,就向吳君舉手示意,吳君即言歸正傳。傅君看華英單純率直,少點中國姑娘的矜持含蓄,性格比較外向,感到十分可愛。可以說一見鍾情。此後,頻繁約會談心,互相了解,幾個月後舉行婚禮。婚後生男、育女。一家四口僅靠傅君菲薄的月薪四十多元,生活拮据。所以華英於一九七九年攜帶兩個幼兒赴香港定居,嗣後傅君才以夫妻關係申請出境,於一九八五年獲得批准。
傅君到港之後,一時尋無合適工作,只得到電影院持手電筒引觀眾入座,後到報社當校對,幾年後提為副刊編輯。為了掙錢持家、供房、培養子女讀書,他打了兩份工,終日忙忙碌碌,刻無暇晷,憂心悄悄,沒時間也沒心情去會香港親友,更沒有閒情逸致撰文寫詩。自感職位低微,失意抬不起頭,「無顏見江東父老」。凡有泉州朋友到港,一概婉言謝絕不見。我於一九九二年農曆正月初四日由菲返泉,逗留香港三天,他破例與我會晤,他說他抵港七年,只會過他的胞兄世禎和我兩個人。我看他瘦骨伶仃,神情沮喪,寡言少語,問他還飲酒嗎?他搖搖頭說:「想酒,但沒時間飲呀,我兼了兩個報社的工作,每天要到午夜後兩點才下班,再飲酒不是要到天亮?」聽了這話,一種苦澀滋味湧上心頭。
傅君於二○一一年十月十日走完了他七十二年的人生旅程。想不到此次晤面,竟成永訣
讀者諸君,或許你想知道一點林蓓蕾的近況,就我所了解的,告訴你吧。
蓓蕾最終還是離婚,在廣東當教員,退休後到廈門,住進敬老院。十年前,有熱心人士將〈蓓蕾引〉轉交,她讀後沉吟良久,說「李先生寫得太好了,我同世毅都沒有他寫的那麼好。」她植根於心靈深處的那點真情是永不泯滅的。
世事滄桑,人生無常。今她年屆八十,坐上輪椅,難出遠門,也會夢遊故地,朦朧中,映現傅君手捧珊瑚紅豆,愴然吟誦陸游〈沈園〉:
夢斷香消四十年,沈園柳老不吹綿。
此身行作稽山土,猶吊遺蹤一泫然。
二○二○年八月十四日於溫陵端廬
(本文圖片為資料圖片)
莊長江簡介:福建晉江人。國家一級導演。自1957年從藝,縱橫梨園、高甲、木偶三大劇種,編導劇目數以百計,曾獲國家文華獎、福建戲劇會演獎項。有《梨園戲古劇新編》、《偶壇新聲》及地方戲史論著等十部作品問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