綠騎士
「在我的小學作業簿上/我的小書桌上,樹木上,/沙上,雪上/我寫下你的名字……」孩子們都朗朗上口,更會告訴你:「老師說:大戰的時候,飛機把這首詩從空中撒落到地上……」彷彿見到天女散詩,空中飄滿半透明的詩瓣。
實情是,一九四二年,英國皇家空軍的飛機在法國淪陷區游擊隊基地投擲載著武器的包裹,照理都是些實際的用品,竟然夾了些詩進去,就是覺得詩也是武器。其中有超現實健將艾呂雅(Paul Eluard,一八九五-一九五二)二十一節的〈自由〉,最為人樂道。兩年後,著名音樂家普凌格(Francis Poulenc)為之配上音樂。此詩深入民間。
整潔小鎮上的破屋
我們來到巴黎西北十多公里的「樹林下的聖碧斯」(Saint-Brice-sous-Forêt ),是個平凡得不能再平凡的小康鎮。樹蔭綠影,一遍閒適。在鎮邊很容易便找到 Rue Chaussée 3b廢置已久的簡陋平房,枯藤爬在殘爛的牆壁上,窗子被剝落的窗板封閉,前面雜草叢生,在全鎮整潔有序的房屋間無疑很突兀。而這竟然是一個重要的文化印記地:「達達的搖籃」。
艾呂雅的父親早年買下了這間其貌不揚的三室小屋。一九二○年時,艾呂雅與妻子和女兒在此居住,只是短短三年,卻成為了文化史上一塊里程碑,因為是達達與超現實運動的重要基地之一。是各積極分子如博同(Breton)、艾納斯(Ernst)、鄧魯(Denos)、克費 (Crevel) 等等的聚會中心。風起雲湧,發起了席捲歐洲的新藝術意識,對後世影響至為深遠。連屋子也有它的命運。
小鎮上分成兩派,實際派要把這礙眼的廢物夷平,改為對民生有用的停車場,若要紀念,大不了命名為「艾呂雅停車場」。理想派力爭,終於險勝,保留此項歷史見證,更希望改為文化中心。但不夠資金,現仍在努力籌募修建經費。
「達達屋」就這樣僵立在優美的中產屋宇間,像個蓬垢頭面的流浪漢若無其事地插在衣履整齊的人群裏,也好些年了,成了個頗為超現實的景像。
我們在破屋四周拍照,過路的市民都漠不為奇,相信不是罕見。這與他們的生活明顯毫無關係。不過我相信,文化這度隱形的長河,就算肉眼看不到,也會不經不覺地滲進人的生活。況且,艾呂雅雖是超現實詩人,他的作品並不奇異古怪,而是親切近人,很前衛卻十分受傳統評論推崇。
然後我們來到不遠的佳水鎮(Eaubonne)Rue Hennocque 4號。艾氏夫婦從聖碧斯遷至這兒一間花園房子。奧納斯(Max Ernst)曾在屋上畫滿超現實壁畫,名噪一時。不過一九六八年時被剷掉。現在是私人住宅,不接受參觀。只可從大鐵柵間窺到園中大樹半掩的一間平平無奇的兩層中產階級房子,毫不超現實,更別說達達了。屋子回歸「正常」,不知它舒了一口氣、或是婉惜那些天馬行空的不羈歲月?不過反正也不容它選擇,像生命中許多事。
捧著頭髗走路的聖人
跟著來到艾呂雅的出生地,巴黎北面近郊聖丹尼市(Saint-Denis )的 rue Jules Guesde 46 號。他在這條安靜的街道上一間平凡的小屋長大。
這是個古城,傳說在三世紀中葉,巴黎第一任大主教聖丹尼受到皇帝迫害。他手捧著被砍掉的頭髗,一直往北步行到此,被葬在這兒,後來信眾在墳上建了教堂。所以一般的聖丹尼像都捧著頭髗,很駭人也很容易認出來。
這不但是全法國第一所哥德式大教堂,更是歷代王陵所在地。氣派宏偉,是全世界最大的王室墓穴集中地,葬了四十二個王帝、三十二個王后,六十三個王子公主,十個重要侍者,很多墓上都有他們或坐或臥的雕像,共七十座之多。像是他們都不息心地在冥冥中聚會。 走在其中,便上了一課法國歷史。
這個王室象徵的重地在大革命時當然成為攻擊焦點,群眾把鑄像的銅、銀等金屬都溶掉製作「愛國子彈」,其他破壞更是多不勝數。到了一八一七短暫的王室復興期間,路易十八才把歷代祖墳重修。
此城與法國歷史淵源深厚,又是詩人出生地,設有艾呂雅中學,但走在街頭,很難與王室或詩聯想在一起。這城住了很多外國移民,普遍是勞苦大眾、更是社會矛盾死結的黑色地帯。犯罪律高,許些父母都為保護子女對付毒販而疲於奔命。
天主教日漸式微,當地最熱鬧的是那三間清真寺、三間猶太廟,九間差不多全是黑人信眾的基督教堂。走在市集上,不知是去了亞拉伯或是去了非洲,很富異鄉情調。
以開放和平民化為主旨的第八大學遷到這兒,而最吸引人的建築無疑是一九九五年為世界盃足球而建的、全法最大的球場。除了重要賽事,亦是很多大型表演節目的場地。曾在這兒觀賞到張藝謀導演的歌劇《杜蘭朵》呢。而每年春天的鬱金香節也替毫不出色的市容添了色彩。
黑夜永不會完全淹沒一切
艾呂雅在此住到十三歲時遷住巴黎。因體弱多病,十六歲便停止學業,而畢生都投身最前衛的活動,以詩作武器,追尋和平與愛。
他十九歲時上前缐任軍隊護士,戰爭的殘酷深烙在他心中,一九一八年便發表了〈和平詩〉。但是脆弱的和平只維持了短短的二十一年。第二次世界大戰轉眼重來。淪陷的巴黎不再是文化基地,抗戰詩人紛紛以筆為槍。有寫在獄中、在集中營裏……竟成為一段法國詩壇重要時刻。
戰後他成為達達運動先鋒。Dada的意思是瘋狂,廣東話「發神經」更加傳神。對一切既成價值提出質疑,漸發展為超現實主義。
他在一九二七年成為共產黨員。發表了兩冊最重要詩作《痛苦之都》和《詩之愛》。後被開除黨籍,但仍繼續為各種追尋正義的活動努力。
他一生兩段愛情都十分輝麗,但都傷痛而終。
他十六、七歲時在在療養院遇到性格強烈衝動的俄國少女伽娜(Gala),一起沈醉在詩的國度中,迸發出他創作情詩的火花,影響一生。兩人共渡了風釆燦爛的十一年。可是,伽娜竟棄他投進畫家達利(Dalí) 的懷抱。幸好他遇到一個情投意合的女子農舒(Nusch)。兩人同心投身維護正義的運動,過了最快樂的歲月。但一九四六年,妻子遽然去世,晴天霹靂,他陷進痛苦的深淵。在朋友歇力的支持下才終於抬頭,繼續鬥爭,為和平而奔走。
再回說艾呂雅那首名詩,開章是從孩子的角度說話,與結尾前兩段那句「在死亡的階梯上,我寫下你的名字」遙相呼應,暗喻從自幼直到生命終結都貫徹著對自由的追尋。
艾呂雅在一九五二年去世,葬了在巴黎西郊沙朗同橋市(Charenton-le-Pont)。墓碑上寫著他那首天女散詩的最後一句:「我出生是為了認識你,替你命名『自由』」。
而我很愛他的另一首詩:
黑夜永不會完全淹沒一切
總會有一顆寛宏的心
一隻伸出來的手,張開的手,
關懷的眼睛
一個生命
互相分享的生命
(本文圖畫由作者提供)
綠騎士簡介:本名陳重馨,旅法香港女作家、畫家。著有《綠騎士之歌》、《壺底咖啡店》、《神秘旅程》、《花都調色板》、畫冊《掌上河源》等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