房雪霏
大暑日的早晨,比往年晚到的蟬聲此起彼伏,震顫著微風輕拂的小黃花。這是今年第一次聽到的最有規模的夏音。喇叭狀的小黃花,開在細如絲線的花柄上,花柄從苦瓜秧的葉根裏伸出來,一片葉一朵花,都是東北人叫做謊花的雄花。細數謊花,推斷著開出二十個謊花之後,也許就有個把帶著子房的雌花生出來。
避疫宅家,養成優質安眠的作息規律。五六點鐘起來,先進院子裏,拾撿落葉,摘除苔蘚中冒芽的雜草,點上蚊香,查看打了骨朵兒的玫瑰是否生了蟲。苦瓜苗是六月中旬才買的,所以,到了別人家已經收瓜下菜的時候,我還在數謊花。前幾年,曾經盆栽過苦瓜、黃瓜和西紅柿,澆水加架,一天不打理就給你顔色看,煞是耗費時間精力。盆栽物都是依附栽種者生長的生命,和城市人在室內養寵物一樣。
於是放棄體驗這份自家栽培可以換取的滿足感。之所以又端回兩株苦瓜苗,是因為今夏有自信可以周到地關照它們。菜秧生長快,侍弄得好,就長得更快,這樣就覺得時日也過得快。心下裏,從來沒像現在這樣希望時光流逝得越快越好。眼看著瓜蔓天天攀升,就好像給時間配上了加速器,應和著內心期盼,會一天天接近好起來的太平日子。
七月下旬,有一個為東京奧運特設的四連休,期間計劃實施的各地焰火大會等消暑活動多半中止。京都的祇園祭簡化到懸掛幾隻燈籠。至於百艘船隻上飛出五千發煙花的大阪天神節,若想領略把百餘萬人帶入夢幻之境的羅曼壯麗,也只能依靠回放音像資料。
人們被綁架在二○二○號悶罐車上,每個家庭一個包廂。悶罐從嚴冬始發,沉悶單調地行駛著。路過春天,車外疫區連片,不能停車。開到夏天,疫情依然在蔓延,還是不能停車。
有人說病毒是一次對人類偉大的糾錯,欺負你,也啓發你反思生命與自然的尊嚴,把持好分寸,本分地生存。有一說法稱我們生活在碎片化時代,正好利用宅家機會把家中碎片化的紛雜進行拼接歸理。不尋常的事件背景,迫使人們老老實實地過尋常日子,人生和生活從未這樣井然有序。
有牆有窗有屋頂的家,成了生命得以寄棲的最安全場所。鍋碗瓢盆在這裏,親人在這裏,詩和遠方也在這裏。第一要事是供養軀體,吃好睡好。其次是清理家園。在地球上這一小塊標著我家名字的空間裏,人生觀簡化為開明豁達的生死觀。在這裏,無論甚麼時候告離人世,都不是客死他鄉,而是在理想地赴往理想國。再就是讀書。
餘年時間是唯一重要資產,長短多少由天不由我,怎樣運用由我不由他。讀即享受。讀過的重讀,同時可以讀出從前面對作者的那個學生氣的自己。沒讀過的,翻開書彷彿看見作者在說「我一直在等候你分享我在這裏寫下的這一切。」所以,閱讀不是進入,而是被帶入。那是一經進去就不能斷離的境界。越讀越知道自己讀得少,也越了解自己成長的差距。
馬爾克斯、肖洛霍夫、陀思妥也夫斯基、巴爾扎克、泰戈爾、狄更斯、格雷厄姆.格林、卡繆、加繆、海倫凱勒、菲茨杰拉德、卡勒德.胡賽尼、奈保爾、夏目漱石、安部公房、三島由紀夫、東野圭吾、唐詩宋詞、《禮記》、《論語》、《道德經》、木心、蕭紅……小人物們緩緩流淌的命運之河,民族間相互殘殺的淒慘悲愴,人類進化過程中的代價犧牲,時代巨輪斬壓下淪為炮灰的文人雅士的天真。回看人類曾經遭遇的瘟疫,體味呼蘭河寒天凍地的溫暖鄉愁。感動著人性的光輝,也直面著它的弱點和愚鈍。
不見了遊客的京都,古寺名刹重歸靜寂。六月曾參拜兩處神社寺院,但都沒有往深處去。站在橋邊,仰看參天古木密林,感覺每一樹每片葉都是山林風水的一部分,是不宜輕易冒犯造訪的肅穆神聖之境。只遠遠地安靜地看,就十分舒服,任整個山林的沉靜儀態和葉土的芬芳滋潤包容身心,感到在自己當中有無邊無際的廣域鋪展開來,那裏有供自己朝拜修行並釋解蒼生悲憫的聖殿。這樣的覺悟,拜賜於半年多以來的隔離靜處。
(本文圖片為資料圖片)
房雪霏簡介:東北師範大學本科畢業、奈良女子大學大學院比較文化研究科博士後期課程修滿學分。主要論文有《周作人與與謝野晶子》(奈良女子大學《人間文化研究科年報》第十一號,一九九六年)、《中、日文中「祇園」「祇」字的誤用與誤讀》(《外國語紀要》Kansei Gakuin University humanities review,二○○九年)等。主要翻譯著作有椎名麟三小說《溫度計》(《世界文學》,二○○五年)、大前研一《差異化經營》(中信出版社 ,二○○六年)。合著有芳賀矢一《國民性十論》(李冬木、房雪霏譯註,三聯書店香港有限公司,二○一八年)。日文著作有《中國留學.教育用語の手引き》(關西學院大學出版會 二○一○年)。中文著作有隨筆集《日常日本》(北京三聯出版社,二○一七年);散文《告別二○一六》獲日本首屆華文文學獎。日本華文文學筆會理事。日本華文女作家協會理事。現任京都產業大學兼課教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