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璞
正躺床上為今晚吃不吃安眠藥糾結,手機響了,來電者圖像是個笑笑的女孩,哦,是燕燕。她已經好幾個月沒信息了。下面是我們的對話紀實,我只作了些刪節,加了些說明。
「璞姨你好!你的傷好了嗎?」
「好了一些,還剩一些。唉,這輩子都可能好不了。唉別說我了,你怎麼樣?還在飯堂幹著?」
「還在。另外還幫兩家人作鐘點工,每天三小時,能拿到差不多一千元,加上飯堂的工資每月有四千多呢。」
「但你這麼累,一天作十幾個小時,還要作家務,還種了菜養了雞,身體怎麼吃得消?」
「沒事。累點好,累了往床上一倒就睡著了,就不會想傷心事了。」
燕燕今年三十八歲,她十七歲從老家甘南鄉下獨自出門到北京,保姆中介所介紹她到我家照顧我年過八十的老媽,一作就是七年。後來我把老媽接到深圳,她也跟著來了,不過不在我家作了,而是找了份飯店服務員的工作。然後結了婚,生了女兒。一度回了丈夫的老家廣西鄉下。我後來去了惠陽,就把她夫妻倆也叫到那邊打工,先是在鞋廠,後來到我住的小區作保潔。燕燕到北京時幾乎一字不識,我媽和我妹妹教她學了初小語文算術。不僅能寫家信了,還能背好些首唐詩宋詞。她聰明又大方,在北京有次獨自出門去遊了天安門、故宮和天壇,還照了整整一卷膠卷,裏面有五六張還是跟老外的合影。
「天吶!」當時我驚呼,「你是怎麼跟他們溝通的?」
「奶奶不是教了我四句英文嗎?」燕燕輕描淡寫地說,「我只用了三句他們就懂了。我先揮手微笑說Hello,然後指指相機指指我自己說Please,然後指指他們和我表示大家一起,再說Please,照完了說Thank you。」
燕燕心靈手巧,性格溫柔、勤快、樂天,人也長得清純周正,見面先說「你好」,隨口即是「謝謝」,所以到哪都討人喜歡。我常感嘆,若不是文化程度太低,不知發達成甚麼樣。好幾位朋友在我家看到她就要給她介紹對象,介紹的都是有文化有正經工作的好男孩,有個男孩還是大學生。可一聽說她只有初小文化就只好算了。結果,燕燕便跟現在的丈夫結了婚。這男孩人倒是老實本分,但老實得太過份了,變成木納愚笨,連快遞工作都搞不定,只好一直作保安。兩人有時發生矛盾,燕燕就來找我投訴,都是因為對方太呆她太聰明。「算了吧」,我總是勸她,「退一步看,他要是太聰明你也吃不消。至少他不會搞黃賭毒。」
現在一聽燕燕說不想想傷心事,我心裏一抖:「莫非連那小子也……」
但燕燕下面的話來了:「我媽沒了。」
「沒了?你意思是……」
「死了。出車禍死了。」
「啊!甚麼時候?」
「就跟你出車禍差不多的時候。我聽說你傷得那麼厲害,怕你著急就沒跟你說。」
「怎麼撞的?」
「她幫鄉政府運垃圾,垃圾車翻了,她就死了。」
「誰開的車?找他!」
「我爸。」
「你爸?!」
「我爸。他沒死,他好好的。」口氣到這兒急轉憤怒,「我恨死他了!我不理他了!我沒爸了。」
我愣了一下,忙道:「那,那也別這樣。他又不是故意的……」
「他……我妹妹就是他害死的。我媽那麼好,我媽才五十八歲。」她的聲音嗚咽了,跟著哭了起來。泣不成聲。
她妹妹的事我知道,那還是在北京時。她妹妹本來被燕燕帶出來在北京作服務員,幹了一年就被他爸叫回老家結婚,為了幾千塊彩禮把她嫁給一個殘疾人,那人還老打她,她就喝農藥死了,死時才十八歲。
我不知說甚麼好了,只好胡亂安慰她:
「燕燕別哭,你回去送了你媽吧?還好你一直對她那麼好,賺了錢一直都寄給她。」
「她也沒有用多少,都給了我弟弟和他……我媽說過死了要埋在我家旁邊的那塊地,連這個願望也沒能滿足……」
「為甚麼?」
「地讓給旁邊那家人了,那個寡婦,我爸他……他跟那女的……」
「甚麼!!!那……這……」
「我好難過,我好……好想有人說一說……可我現在沒媽也沒爸了,只有你和小姨是親人了。」
我心中突地湧起契訶夫小說〈萬卡〉裏的句子:「爺爺我在給你寫信,我沒爹沒媽,只剩下你一個親人了。」我心一酸,忍不住也哭了。
話筒裏的哭聲停了,過了會兒,燕燕的聲音又響起來:
「璞姨你也別太難過……我還是……還是算好的,現在疫情好多人都找不到工,我還有三份工在打,比起他們我應當算……算好的了。」
我眼淚更是止也止不住。趕緊吃安眠藥。
(本文圖片為資料圖片)
王璞簡介:1950年生於香港,1951年隨父母回到中國。上海華東師大文學博士。1989年定居香港。先後作過報社編輯和大學教師。2005年辭去大學教職,專事寫作。主要作品有:小說集:《女人的故事》、《雨又悄悄》、《知更鳥》、《嘉年華會》;長篇小說:《送父親回故鄉》、《家事》; 散文集:《呢喃細語》、《整理抽屜》、《別人的窗口》、《香港女人》、《圖書館怪獸》、《小屋大夢》。長篇傳記:《項美麗在上海》。文學評論:《一個孤獨的講故事人--徐訏小說研究》、《我看文學》、《散文十二講》、《小說寫作十二講》。教學參考書《現代傳媒寫作教程》等。
長篇小說《補充記憶》獲香港天地圖書第一屆長篇小說獎季軍,長篇小說《么舅傳奇》獲天地圖書第二屆長篇小說獎冠軍、第六屆香港中文文學雙年獎小說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