死與生

孏儿

頭一、兩個月,她會夢見丈夫坐在隔隣,臉容和別離時一模一樣——整齊梳洗過的頭髮,鬆弛、無表情的面孔,筆直的西裝套裝,她甚至嗅到人造香熏底下隱隱的腐朽氣味。唯一不同的是他會突然張開眼睛,嚇她一跳,把她剒回現實。雖然夢景灰灰沉沉,被黑夜籠罩的她並不感畏懼,反而興奮的心噗通噗通,待會停下來才意識到這個是沒有可能的。

慢慢夢變得複雜,像是一個自己在演進的世界。她的丈夫突然出現,回來和她一起,但怎麼和其他人交代?鄰居、朋友?她已通知了銀行,駕駛執照也已取消,退休金已停止轉帳。

她拿著死亡證書,但銀行職員對她說要預約時間,另一人走來,相討一輪後年輕職員帶她入會客室。那段日子,她說不出兩句就會哽咽,職員尷尬地看著她。她的丈夫用同一間銀行三十多年也沒關係,她的信用卡不是主卡,不能繼續使用;她沒有信用評分,銀行只能給予她最低限額,新信用卡要待一個星期才寄到。喪禮費用和其他帳單?嗯⋯⋯那個呢,銀行就理不了。一星期後,她打開信封,看著廿多年來第一張主卡,年輕職員把她的名字重複填寫兩次,那幼稚愚笨、卡通片般的錯誤,就算之後改正了,從此變成她信用評分的主名。

取消駕駛執照要排隊,她看著那幾個開放式的櫃檯,在腦子內演繹開頭的幾句,怎麼說她丈夫去世才適合?哪個詞彙對不流淚有幫助?她背後的人踱來踱去,終於拍拍她的肩,問能否讓他行先,好趕時間。她不知如何回答,準備了的句子沒一個合適,最後只是瞪著他,甚麼也說不出來。那人也瞪著她,表情開始有點轉變。「下一位!」在耳邊響起,她急忙轉身離開那人的凝視。往後當她有精力整理文件時才發現車子擁有權證明書上,政府職員在她名字的每一個字中間加了一個逗號。

她坐在電話旁邊躊躇不決,努力組織她的故事去證明丈夫的退休金是屬於她的。那是一段她不願再回想的記憶,他和已去世前妻複雜的安排,他屢次延遲辦理澄清的手續,她嘗試尋找律師的過程。她搖搖頭,咬牙切齒完成她不知第幾個學位,希望所住的地方會終於承認她的學歷和經驗,讓她能養活自己和兒子。

她意會到原來這個她生活了廿多年的世界並不確認她的存在,她只是丈夫的附屬卡,漂蕩於斑駁的流影、暗藏局限的子世界。這些年她稀有、渺小的薪水毫無疑問地存入丈夫銀行戶口;她的學位、合約歸於永遠站在她背後,滿臉笑容、充滿驕傲的丈夫。是他對妻子能力的信任和支持,她才有這番成就;是通過他的名字和聯繫,她才有這些機會。

在夢境世界中,她不知怎麼樣向丈夫交待,她全新整理過廚房,把日常用的食具和材料放在方便的地方,棄掉了那難清潔、沉重和發了鏽的鑄鐵平底鑊。她開始直接在自己為廚房中島設計的連身大木板上切菜,刮下無數花紋,把丈夫細小、用來保護完美大木板的砧板驅逐到地窖。她用他專用來煮甜品的木勺去炒蒜頭。她拆掉了後園引來鼠患的堆肥箱,帶上厚手套,把箱內多年仍沒腐爛的洋蔥皮抓出。她逐漸放棄護理盆栽植物,讓它們一棵一棵的枯萎,或被野草蓋掉。丈夫的嗜好,但保養由她負責,她從玻璃門後看著凌亂荒蕪的後園。

她獨自找到了工作,一點也和她丈夫無關,不在他的大學,沒有任何人介紹。他成為她去了世的丈夫。她停止接聽家人每天打來追問、叫她不要難過的電話。哭喊著的母親,以為顫抖低沉的聲音、吞吞吐吐的句子足夠表示從來沒有存在過的關懷,虛掩是破裂不常、瘋狂激暴的家庭令逃走成為她長大時最急切的任務。她突然發現廿多年來,雖然身軀已走脫,但仍把她綑綁在那陰暗無際的過去,是認知她所有經歷的丈夫。他每星期無間斷地拿著電話筒遞給她,無論她是躲在廁所、或是裝著睡覺。他把過去釘著她的裙腳,令她寸步難移。

她輕聲告訴夢中目無表情的丈夫他不能離開屋子,因為沒有人知道他回來了,已沒有駕駛執照,不能揸車,如給警察截停的話怎麼辦?向政府解釋原來丈夫沒有斷氣變成她的責任。

終於她鼓起勇氣離開這個她從來不屬於的地方。她能夠選擇無關痛癢的事物:她喜愛的文具,哪裏去旅行(及所有旅程的安排)。但在哪裏定居,子世界的暗藏局限現身。她決定賣掉大部分家當,三十三張沒有一張舒服的古董椅子,喬治式從來沒見證過聰慧盛宴的長桌,一應俱全的工作坊內的所有器具。她捐贈一套一套英式、歐式的西裝。

她把定婚鑽戒拿在手,收到的時侯比她的手指大幾個碼,丈夫讓她認知戒指的價值,雖然鑽石細小,是舊礦式的切割,在市場上已找不到。雕刻著不認識的前擁有者的名字,因為指環極幼,不能重新雕寫,她多年來驕傲地帶著多半過了身的人的定婚戒指,冒用陌生的名字。她把借來的鑽戒放在那堆丈夫給她的心口針。她從來不帶心口針。這些亡人的飾物,現加上她的故事,留給下一承繼者。

夢中的丈夫仍然目無表情的在屋子裏遊蕩,她開始擔心他會攪亂她的新安排,破壞新的秩序。她打開廚櫃門,告訴他碗碗碟碟現在在這裏,融了膠的炸爐已棄掉,有新的。鑄鐵平底鑊⋯⋯

離開住了十多年的屋子的時候,只是為終於找到買家而鬆一口氣,她對自己的不經意感困惑,沒有再踏出過野草頻生的後園,沒有衝動去徘徊空置了的房間。她鎖上前門,把鎖匙放入房地產經紀安裝了的鎖匙盒。

大半生已過去,子世界向內塌陷,如穿了洞的船。她脫去被釘著的裙子,用最後一口氣游到岸邊,一步一步地爬上陸地,雙手撐在凹凹凸凸、粗糙的沙上,嘔吐出最後一啖海水,深深地吸幾口氣,赤身皺皮如初生嬰兒,吃力地緩緩站起,僵硬的關節咯咯作響,轉頭望著那向下沉的船。

「我仍然活著,生命由這裏開始。」

(本文圖片為資料圖片)

孏儿簡介:現居香港。曾在英國攻讀碩士,在西班牙完成博士學位,並於加拿大取得圖書館學碩士。寫作語言跨越中、英、西,主題多關於遷徙、身分與記憶。曾任教大學、從事數位典藏與藝術設計,亦在多國生活、流浪、學習與迷失。現專注於書寫與生活新章,熱愛語言與城市的流動,也珍惜每日的小確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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