詩怪唇邊的笑

李紹端

左圖:陳厚誠城編的《李金髮回憶錄》、右圖:《死神唇邊的笑──李金髮傳》。(資料圖片)

波特萊爾:「我問每一位思考的人,生命留低什麼?」

芥川龍之介回答:「人生啊,不如一行波特萊爾!」

一、

尼采逝世那一年,李金髮出生了。

網上記載「五四」時期象徵派詩人李金髮,一九〇〇年十一月二十一日生於廣東梅縣。其同鄉畫家林風眠則隔天二十二日出世。老一輩大多數遵循農曆,未知有無陰差陽錯?李金髮與林風眠,同庚同鄉,留法「勤工儉學」,更是同居同窗,形影不離。他們都二十歲,人在異國,舉目無親,赤子之心,感情之篤,遠非一般友誼可比。

二、

據李金髮追憶,他們先在楓丹白露(Fontainebleau)市立中學讀法文。一九二〇年,入第戎(Dijon)國立美術專校進修,渾噩半載,毫無寸進,毅然轉往巴黎國立美術學院。李金髮鍾情雕塑,林風眠專注油畫,學生三數十人,老是圍着一個裸體(或男或女)在描寫,好像人體是一切藝術泉源,周而復始。

勞作之餘,李金髮沉迷看法文詩,喜歡波特萊爾(Charles Baudelaire)和魏爾崙(Paul Verlaine)頹廢,愈看愈入神。雖不能全部了解,已激發創作欲望。

三、

「如殘葉濺血在我們腳上,生命便是死神唇邊的笑。」

這詩句出自他的代表作:〈有感〉。意象詭麗的開端,彷彿借助羅丹雕刻的鬼斧神工分解為兩節,每節三行:

如殘葉濺

血在我們

腳上,

生命便是

死神唇邊

的笑。

四、

〈有感〉若無題詩,民初新青年李金髮,跳接着晚唐李商隱的餘韻,披上象徵性的朦朧面紗。

半死的月下,/載飲載歌,/裂喉的音/隨北風飄散。/吁!/撫慰你所愛的去。

開你戶牖/使其羞怯,/征塵蒙其/可愛之眼了。

此是生命/之羞怯/與憤怒麽?/如殘葉濺/血在我們/腳上。

生命便是/死神唇邊/的笑。

細數全詩七句,變臉二十五分行,且首尾重複,似暗示愛恨生死悲歡同一,輪迴無限。要捉住他飄忽的「詩路」,談何容易?除非你也喜好玄思,既醉心,復能窺探不同於英美門派的歐洲文藝氣息,那神秘幽奧,意味深長。

五、

比對較早期康白情的「草兒在前,鞭兒在後」;胡適的「牛油麵包真新鮮,家鄉茶葉不費錢」;冰心的「飛鳥過江來,投影在江側。鳥去水長流,此影何曾從?」李金髮意象不落俗套,句法大膽破格,語境耐人尋味,獨步詩壇,別開生面,含蓄劃時代的革命精神。

一九二三年,在巴黎編就了處男詩集《微雨》,到柏林後再接再勵完成《食客與凶年》,他自喻是匹無繮之馬,自由自在,任意奔馳。林風眠提議他投稿周作人,果不其然周作人成為他的伯樂,推薦予北新書局印行。

及一九二六年底,漸趨成熟的《為幸福而歌》承鄭振鐸支持,亦在上海列為「文學研究會叢書」問世。

六、

上世紀三十年代抗戰前,廢名在北京大學設堂講授新詩,開宗明義:「新詩應該是自由詩」。踏入四十年代,他的學生朱英誕接棒,論盡新詩代表人物:「李金髮不拒絕舊文字充實其新詩情,這是值得敬重的一件事。」

「一件大事,文學革命並不是文字革命。」

七、

一九四八年,紀弦把當年戴望舒、施蟄存、杜衡等人組織的「現代派」的火種帶到台灣,鼓舞了很多年輕人從事現代詩的創作,瘂弦也是其中一位。

八、

與此同時,正出使中東伊朗及伊拉克的李金髮厭倦宦海浮沉,籌謀舉家定居美國,買舟橫渡大西洋。抵埗紐約,他隨即加入「雕刻師公會」,祈求告別要靠人事、講關係、睇面色的日子。

九、

有心追溯文學史上更遠血緣的瘂弦,直認戴望舒等人的現代派,是李金髮象徵詩或曰神秘詩主張的延長和發展,稱譽李金髮為「中國象徵主義的先驅者」。文學評論界卻有人贈李金髮別號「詩怪」的揶揄,嫌他詩風晦澀,看不懂,太過象徵,不知所云。

「晦澀乃是一種不得已。」

六十年代,瘂弦撰〈詩人手札〉詮釋:「或者說,晦澀乃是基於作者為求達到某種強烈藝術效果時之表現上的必需。」 

十、

一九七五年,余光中發表〈評戴望舒的詩〉兼論:「李金髮的詩,意象跳躍太過唐突,偶有奇句,但不足以成篇。」

又道:「李的中文欠佳,偏愛使用文言,以致文白夾雜,不堪卒讀… 」

十一、

已貴為銀髮族的「髮翁」滿不在乎,最多報以詩怪唇邊的笑。

他一向是無所謂的,順手拈來,無入而不自得。奈何世人興作繭自綁,這不也是虛空?

一九七六年聖誕節,他在紐約長島病逝。

十二、

《食客與凶年》收錄過一首〈時之表現〉,其中第五段我不求甚解,尤為珍愛,時不時抽出來吟誦:

我等候夢兒醒來,

我等覺兒安睡,

你眼淚在我瞳裏,

遂無力觀察往昔。

林風眠(中),與他的好友林文錚(右)、李金髮(左)一起在德國柏林遊學。一九四五年,擔任外交官的李金髮(左一)與夫人梁智因、長子李明心、次子李猛省攝於伊朗。(資料圖片)

十三、

《李金髮回憶錄》猶瞥見記述林風眠的幾段逸事。例如〈勤工儉學〉一章:「同學林風眠是自以為有藝術天才的,彼此頗情投意合,自楓丹白露中學起,即無時不在一起,我們無話不談,他頗信任我,他平日沒有外國語言天份,故對外交涉事情,總是依賴我,他若被法人多問幾句,則滿面紅霞,有若處女。」

再如〈十年一覺巴黎夢〉:「那時適值林風眠鬧單相思,聲稱如不達目的,則要自殺,我為兩方面奔走做魯仲連,才救了他一命,勝造七級浮屠。」

〈歌德故鄉的抒情詩〉:「因為學業上進修方式的不同意見,與林風眠的感情漸漸有了裂痕,有時竟言不由衷,或心照不宣,這是很可惋惜的事。不久他戀上一個德國女子,搬到他處同居去了…. 」

一九七七年,林風眠獲准出國探親,移居香港,寫畫賣畫,直至一九九一年八月十二日才與世長辭。

十四、

炎炎初夏,漫步九龍油尖旺鬧市,或流連羊城越秀山中山紀念堂一帶,偶然抬頭見紅棉、巨榕的雄姿,英發蔥鬱,心潮暗動,念起近代詩壇畫壇兩株奇葩,曾經各領風騷,怒放異彩。遙想本名「李淑良」的李金髮,和原名「林鳳鳴」的林風眠,年輕時一同遊學德國,俱受叔本華悲觀哲學影響。「巧合」Coincidence「機緣」Chance,冥冥中有數存焉?

寫於二〇二五年五月三十日

參考書目:

  1. 瘂弦著,《記哈客詩想》,洪範書店,台北,二〇一〇年九月初版
  2. 廢名、朱英誕著,陳均編,《新詩講稿》,北京大學出版社,二〇〇八年三月初版
  3. 李金髮著,陳厚誠城編,《李金髮回憶錄》,東方出版中心,上海,一九九八年六月初版
  4. 孫玉石編,《象徵派詩選》,人民文學出版社,北京,一九八六年八月初版
  5. 瘂弦編,《戴望舒卷》,洪範書店,台北,一九七七年八月初版
  6. Charles Baudelaire, The Flowers of Evil (Les Fleurs du Mal, 1861), Dual-Text edition, translated by Anthony Mortimer, Alma Books Ltd., United Kingdom, 2016
  7. Roberto Calasso, La Folie Baudelaire, translated biy Alastair McEwen, First published by Adelphi Edizioni, Italy 2008; Published in Great Britain by Allen Lane 2012.

李紹端簡介: 廣東潮安人,香港出生;浸會學院傳理系畢業,意大利波洛尼亞大學文學哲學院深造。已出版有新詩集《靜夏思》、《床前涼月夜三更》,小說集《午後的第一步》及散文集《猶記舊時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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