漫步光影路

郭  婧

在廣州讀電影系的第一個學期,我就在同學的介紹下加入了校外的商業劇組,負責演員服裝,工資一日兩百,包住包住。劇組規模不大,前期籌備估計只用了兩個星期,我決定蹺課去跟組也只用了一個晚上。此次拍攝的是當下時興的豎屏短劇,我所在的劇組需要拍攝兩部劇,總共一百多集,一集至多一分鐘,需要在十四天內完成拍攝工作。時間短,內容多,任務艱巨,與導演和監製開機前會談的當天下午,我就匆匆揣上幾件衣服和一本黃碧雲的小說,坐上了前往片場的的士。

坐上的士的時候已是傍晚六點,恰好趕上下班高峰期,大大小小的車輛緩慢爬行,車與車聯結著,或筆直,或蜿蜒,像流淌的鋼鐵血液,又像一條遊動的舞火龍。馬路兩旁樓宇的玻璃窗上閃爍著紅紅黃黃的車燈、路燈,與懸掛在天邊的夕陽相得益彰。高架橋上司機焦躁的喇叭聲,校門口中學生下課後的嬉笑打鬧聲,街道邊下班族沉重的腳步聲,還有每家每戶的炒菜聲交融混雜,共同奏響了一曲城市交響樂。在這座偌大的城市裏,一天中最熱鬧最具煙火氣的時候便是這會兒了。與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的傳統生活方式不同,在今天,對於人們來說夜晚似乎才是一天的開始。

過了約有一個小時,車停了,付錢下車,黑夜中高大的片場赫入眼簾。別看這棟樓外表普通,內裏可真是別有一番天地。片場建在番禺區,由老舊的影視基地翻新而來,遠離繁華的市中心,整棟樓坐北朝南,共有七層高。一入正門,就聽到了演員激烈的台詞聲,工作人員來來往往,快步穿梭。一位身材高挑、氣質不凡的男子迎面走來,旁邊跟著一個小女生,細小的胳膊上掛滿了衣服。一樓實用面積最大,三千平的場地被劃分為一個個主題場景,如醫院、辦公室、酒吧、花店、健身房等等,可以滿足拍攝的多樣需求。美中不足的是每一場景相互勾連,四通八達,容易使人迷了方向。二樓以服務中心和化妝間為主,同學領我來到化妝間放置行李。化妝間十分敞亮,屋內兩側整齊排列著好幾面化妝鏡,鏡面上自帶燈泡,可把人的臉蛋照得透亮,誰路過了都忍不住在鏡子前駐足停留。開機後,這間化粧室就成了我們的「根據地」。

劇組裏有個不成文的規矩,即你碰到的每一個人都最好稱其為「xx老師」。例如製片就叫製片老師,場記要叫場記老師,攝像要叫攝像老師,錄音要叫錄音老師,不論長幼,不論輩分,就連我這臨時過來打工的學生也不免要被稱作一聲「服裝老師」。現在想來,這一規矩倒是不無道理,大家從天南海北匯聚於此,略去寒暄,省去自我介紹,領著任務便埋頭苦幹。每個人的背景經歷不同,有時你所看見的並不一定就是事情的原貌。就像我們這個劇組,誰也不知道平日裏威風凜凜,掌握大權的導演其實只是個本科剛畢業了一年學生。臨時過來跑龍套的演員大哥竟是在廣東地區群演群體中混了幾十年的金牌經紀人。所謂「三人行必有我師」,在這裏年紀小的人不一定沒能力,看似職位不重要的人其實大有來頭,所以這一聲「老師」不僅是對他人的尊重,也給了自己迂回的餘地。

在所有「老師」中,有兩個人給我留下了很深的印象。一個是化妝老師老羅,另一個是演員老師老魏。

老羅看上去只有三十來歲,但是大家都愛喊他「大師」。老羅有一雙巧手,前一晚通宵拍戲而無精打采的演員經他一化,立馬變得神采奕奕起來。這麼多造型中,要數「受傷妝」化得最為稱道。有一場戲講的是男主角受傷的內容,需要在演員的臉上和手上化上傷疤。老羅氣定神閑,拿出膠水在演員臉上和手上畫出疤痕的形狀,待膠水凝固後用紅色顏料往上渲染,待顏料風乾後,再用粉底液和色粉進行細緻修飾,不一會,一條條觸目驚心、以假亂真的血痕便呈現在鏡頭面前了。老羅雖有一雙巧手,卻有一張不是這麼利索的嘴,講起話來有些結巴。因為工作性質相近,我跟老羅接觸的機會很多,閑下來的時候他最喜歡找我聊天。為了撐面子,我並沒有暴露自己的學生身份,他卻一眼就看出了我是學生。老羅說自己高中讀到一半就出來學手藝了,在這行摸爬滾打了十幾年,平時以跟劇組為主,偶爾也會接一些婚慶、演出的活。他說做這行最大的特點就是不穩定,哪裏有活他就去哪,跟一次專案就賺一次的錢,有時候同行競爭大,還得靠關係引薦才能搶到機會。這兩年碰上疫情收入不多,日子過得難,不過好在有一技傍身,總還是能夠過得下去。他怕我在這人生地不熟的地方被人欺負,經常偷偷教我一些為人技巧,在我忙得分身乏術時還會主動幫我分擔一些工作。回到學校後我常常慶幸,得虧遇到了這麼一位「大師」我才能順利度過這段劇組時光。

跟老魏的相遇則充滿了巧合。老魏在這部劇裏演了一個小角色,只有四五場的戲份。記得那天是老魏的殺青戲,拍攝時發生了點小意外,一位女演員把服裝拉鏈給撐壞了。我是服裝的負責人,導演讓我自己想辦法,務必在下一場戲開拍前把衣服縫好。從未做過針線活的我哪裏懂得做這些,手裏拿著針線卻無從下手!這時老魏接過針線和衣服,三下兩下就縫好了衣服,他甚至留了活線,可以靈活調整衣服大小。我很感激老魏的江湖救急,他倒是很輕鬆。吃飯的時候老魏告訴我,這些都是他們行走於片場的必備技能。他告訴我自己是武行出身,年輕時跟兄弟從佛山出來闖蕩,做過武打演員、武術指導和武替,同樣是哪裏有活就去哪裏,這一演就演了二十年。我告訴他自己最近在寫有關南拳的劇本,他聽了很高興,說以後如果需要演員隨時可以找他。他笑著,接著扒了一口飯,眼睛裏透著我從未想過的清澈。

因為學校課程催得緊,還未等到全劇殺青我就離開了劇組。走的時候同樣是在傍晚,我沒有跟大家告別,獨自攔了一輛的士就離開了。那天同樣遇上了堵車,我乘坐的的士好不容易才逃脫擁擠的車流,司機加大油門,讓車子自由地在日落大道上馳騁。隨著車子移動的,還有路兩旁的景象。車窗外的景象向反方向快速閃過,就像記憶的膠片在快速倒帶,這讓我不禁回想起了這些年在廣州求學的時光。五年前我從祖國的最南端來到廣州,在一所大學裏念了中文系,這四年的學習讓我接觸到了許多文人著作。或許是因為從小就對香港這座城市有一種無法言喻的嚮往,現當代文學裏最能引起我共鳴的是香港作家群體,如黃碧雲、西西、董啟章、劉以鬯等。我喜歡沉浸在他們建造的文字王國裏,這裏充滿了淒美、溫柔、殘酷、冷靜、奇異、憂傷,不論是艇仔埠頭還是維多利亞港,旺角夜市還是軒尼詩道,一切都令我深深著迷。後來因為喜歡看港片和創作,我選擇考入電影系繼續深造,也便有了這次的劇組經歷。現在想來,許多事情冥冥之中自有定數,過去所經歷的每一件事、遇到到的每一個人、做出的每一個選擇都化作了腳下的路,引導我走到這裏。

在學校裏待久了,天然地就與外面的世界產生了隔閡。如果說外面的世界是波濤洶湧的大海,學校裏的世界就是一潭平靜的湖水。沒有這一趟劇組經歷,我就無法真切地感受到什麼是生活。劇組裏大部分人是廣東人,共處的這麼多天我從未聽過他們喊過一聲累。困了就席地而睡,只要導演喊開工,飯吃到一半也要迎頭而上。這裏許許多多群演演了幾十年,即使只有一場戲一句台詞,他們也願意從遙遠的地方趕來,在片場等候半天,就為了那一個出鏡的機會。

從劇組回來後,我常在尋求自我的身份認同。在這不大不小的年紀裏,我們總是對未來有著太多的期待和焦慮。是否每一個問題都必須得到答案,每一件事都必須擁有意義。這些默默無名的為夢想或為生計而堅持拍電影的人,他們又是靠什麼走下去的呢?我突然想起了黃碧雲說過的一段話:「我們總不得不生活下去,而且充滿希望,關懷,愛。因為希望原來無所謂有,無所謂無的,猶如上帝之於空氣與光,說有,便有了。」

(本文圖片為資料圖片)

郭婧簡介女,現居廣東廣州。本碩皆就讀暨南大學,本科漢語言文學專業,碩士電影專業。研究方向為電影劇作、創意寫作,對心理學、哲學、宗教學等頗有興趣。喜歡閱讀寫作看電影,亦熱愛戶外運動。目前正在籌備一部長篇電影劇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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