申 思
父親來廣東的第一周,便說不習慣。
父親說,這裏太熱了,樹太高了,葉子太大了。沒有麥地,沒有菜園,也沒有那頭聽話的黑叫驢。甚至,連能說話的人都很少。父親常常在陽臺上漫無目的地張望,懶散地張開雙臂,像一隻困在籠子裏的老鳥。
那天,父親下樓散步,看見垃圾桶旁胡亂地堆著幾個紙箱,一小夥撿起紙箱,慢慢放入小推車內。父親眼睛一亮。從此,社區裏多了一個推著小推車撿紙箱的老人。
我覺得很丟臉,堅決反對。
父親不緊不慢地說:「要不然你就讓我回去,要不然你就別管我。」父親說這句話的時候連頭都不抬一下,手裏的活兒也不停,紙箱拆開,踩扁,理順,碼齊,雜亂的紙箱在父親的手裏服服帖帖,齊整得像秋天的麥垛。父親忙完了一切,瞥了我一眼,不容置辯地說:「我不偷不搶,撿點紙箱,既能打發時間,還能活動筋骨,賣的錢還能補貼家用,一舉三得。有什麼不好!」
有一天,父親撿到一個精緻的月餅盒。「這是從垃圾桶旁邊撿的。」父親說,「盒子還新著呢,扔了有多可惜。」我打開一看,裏面竟有一疊百元大鈔。父親讓我趕緊在業主群裏問問,父親還在社區宣傳欄裏貼了尋物啟事。傍晚時分,一位老太太找上門來,原來這是她的孫子把壓歲錢藏在裏面,被她不小心當垃圾扔掉了。老太太執意要酬謝些什麼,父親堅決不同意,「我撿紙箱不是為了圖錢。」父親說。
漸漸地,父親認識了小李。
小李四十出頭,靠收廢品起家,先是撿紙箱,後來邊撿邊收。前幾年,小李全款在社區買了套房。「叔,租的房子住著還是不行,這房子啊像媳婦一樣,得是自己的,才踏實。」小李美滋滋地點燃一支煙,對父親說。
父親撿紙箱更有勁了,逢人便說,撿紙箱就是撿錢,你看,滿地都是錢,人家小李都在咱們社區撿出一套房子了。
漸漸地,父親摸清了社區裏紙箱的「生長規律」。
父親說,早上五點多,社區裏紙箱最新鮮,味道也最好聞,像清晨的麥苗。過了六點,保潔上班,就不好撿了。週一快遞最多,晚上紙箱也多。週末業主喜歡大掃除,廢品站最熱鬧,父親像個經驗豐富的老農,喋喋不休地傳播他「春種秋收」的道理。還有,年輕人開的店舖門口丟棄的紙箱最多,特別是理髮店、奶茶店,那些瓶瓶罐罐、塑膠、玻璃、紙箱等,全都是錢。大超市和工廠就別去了,他們是要統一回收的。老年人開的店去了也沒用,量少不說,還不願給。
我撇了撇嘴說:「爸,你這撿紙箱都撿出成功經驗來了,您不會也撿出一套房子來吧。」「那可不一定!」父親邊說邊推著小車,吱吱呀呀地出門了,那聲音像一首晨曲。
後來,小李的房子跌價一半。
小李一下子接受不了,每日哭喪著臉,嘟嘟囔囔說,半輩子都白幹了!啥破房子?不就是個鋼筋水泥糊成的大紙箱嘛,嗨!太不值得了。
接著,社區門口幾家店舖也關了門,人不知道去哪裏了。
父親突然發現,平日裏不起眼的紙箱,一時間竟變成了香餑餑,價格也水漲船高,大家紛紛開始把紙箱囤在陽臺,整理成捆,賣掉補貼家用。小李的生意不太好,便喝著悶酒,抽著劣質煙,人也日漸頹廢。
又一天,父親遇見了小王。
幾年前,小王是餐飲連鎖公司的高管,坐車都有專人開門,每天底下有幾十號人等著他發號施令。後來,公司攤子鋪得特別大,還沒撐到疫情結束就倒閉了,小王只好失業在家,夜夜失眠,暴瘦不少。去醫院檢查,不得了,原來是直腸出了問題,比他小十幾歲的女朋友哭了幾天後,果斷離開。
好在父母從農村老家趕了來,不離不棄。小王沒了收入,乾脆把房子賣掉,住進了大醫院,經過幾期化療過後,身體好多了,可惜是不能幹重活,也不能熬夜。無所事事的他,便推著小車撿點紙箱打發時間。
「這個年紀,這個身體,沒有公司會要我嘍。」小王苦笑著對父親說,「以前總覺得錢是紙,現在我才知道,紙也能換一點錢。」小王自嘲道。父親說:「小夥子,其實這紙箱就像人一樣,有的平整整的,有的皺巴巴的,但只要整理整理,總是會值錢的。」
父親白天常和小王去幾個社區撿紙箱,然後去小李那裏賣掉。賣完紙箱,小王坐著喝茶,小李蹲著抽煙,父親則坐在一邊看舊報紙,三個人有一搭沒一搭地聊著天。
一天,小李突然對小王說:「王哥,你有經驗,缺資金,我有點資金,沒經驗,要不然,我倆合夥試試?」父親放下報紙,對兩人豎起大拇指,說:「這是好事!人啊就像紙箱,有時值錢,有時不值錢。但是不能洩氣,只要手腳勤快,總能把日子過下去的。」
小王讚讚許地點了點頭,接著又困惑地問:「你哪來那麼多錢?」小李憨憨地笑著說:「我把大紙箱子賣了。」小王想了想,又說:「賠了怎麼辦?」小王說:「還能賠到哪裏,反正都是撿紙箱,收紙箱。」
要不說小王在連鎖餐飲幹過,眼睛忒毒。社區轉角處一家奶茶店倒閉了,房源剛放出來,小王便瞄上了。談妥了價錢,一家嶄新的麻辣燙店便開始營業。小王任總經理,負責運營和人事,小李任副總經理,負責採購和協調。
小王招徠一大批年輕可靠的員工,再用新媒體直播行銷,很快顧客就絡繹不絕。小李常年收紙箱,對周圍蔬菜批發市場那叫一個門兒清,哪家蔬菜新鮮,哪家肉類優惠多,閉著眼都能找到,買來的食材特新鮮。麻辣燙店的生意非常火爆。
小王說,之前步子邁得太大了,想一步登天,太錯了。現在咱明碼標價,踏踏實實,去掉房租水電,員工工資,只掙一點點,主打一個薄利多銷。小李說,其實這做生意跟撿紙箱差不多,髒活累活別嫌棄,錢多錢少都可以,積少成多,再倒騰幾年,沒準我會把大紙箱子又買回來呢。
麻辣燙店走上正軌之後,生意也越來越好了,日子有奔頭,小李臉上笑容也逐漸多了起來,小王的氣色也越來越好。
父親依舊每天出門撿紙箱,也常去麻辣燙店裏喝口茶,偶爾還會幫忙摘菜洗碗,不要工錢。小李也會心照不宣地把一天的紙箱送給父親,也不收費。
紙箱在陽臺上慢慢堆成小山,又變成抽屜裏大大小小的零碎鈔票。
有時候,我會陪父親一起整理紙箱,只見他熟練地拆解紙箱,撫平褶皺,捆紮成捆,父親的動作很輕,彷彿在侍弄一件藝術品。父親說,這是他了解這座城市的視窗,可能在父親的眼裏,每一個紙箱都是有故事的,每一道皺痕,都是歲月留下的痕跡。
如今,父親已經成了社區裏的一道風景。他的小推車吱呀作響,他的笑容溫暖如春。有時候,我會默默地注視陽臺上那些皺巴巴的紙箱,那些被父親用粗糙的手掌慢慢撫平的不起眼的玩意兒,彷彿也有了生命和溫度。在這個物欲橫流的時代,父親似乎在用行動告訴我:生活的價值不在於擁有多少,而在於付出多少;不在於地位多高,而在於心靈有多廣。就像那些看似不起眼的紙箱,經過他的雙手,總能煥發出新的價值。
我終於明白,父親撿的其實不是紙箱,而是生活的重量。
(本文圖片為資料圖片)
申思簡介:安徽人,現定居佛山。廣東省作家協會會員,佛山市文學與批評協會理事,作品見諸《中國文藝家》、《安徽日報》《佛山文藝》《佛山日報》《少男少女》《嶺南文學》等報刊。曾獲得《香港作家.明月灣區》徵文大賽優異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