愛在二〇二四終結時

李紹端

二四

地球是圓的,自轉公轉,更替了晝夜和四季。雲無心而出岫,飛機雲卻把天空交織成網狀。新德里機場,我或行或坐或臥,苦候十數小時,轉飛深秋巴黎。「二十四節氣」預示:十一月二十二日「小雪」,人在西方,我半信半疑。

二三

奧運五環從埃菲爾鐵塔(La Tour Eiffel)卸下,空中聖火台亦由杜樂麗花園(Jardin des Tuileries)搬走,比賽場館的拆除工作接近尾聲。西班牙諺語有云:逝水無法運轉磨坊。」

二二

今日,你的生日,與你闊別四年。從夢中醒來,走到龐比度藝術中心,我在外圍徘徊良久,過門而不入。「小雪」巴黎,小雪成真,想你。雪香盈懷袖,望美人兮天一方。

二一

Dingo Bar角落,我讀一本布紐爾自傳:《我的最後一口氣》Mon dernier soupir。當年的「超現實主義者」夫子自道:「我喜歡閒坐酒吧,和自己交談。」我接着說:「或做白日夢。」他又說:「酒吧是讓人獨處的地方,裏頭一定要安靜,不妨有點兒幽暗,但不能有音樂。」

二十

相比於小說,我更喜愛傳記文學,尤其是屬於自傳體的一類。妳說:「你太愛你自己了,我們各自生活吧!」Voilà! 我太愛我自己?我自戀?

十九

玻璃窗外,雪花未曾散落到地上即融化成水點,蒙帕納斯行人紛紛把頸巾披戴頭上。看着呆着,空酒樽淹來的夢境裏,此時此際,有熟悉的舊詩句:「寒風陣陣雨瀟瀟,千里行人去路遙;不是有家歸未得,鳴鳩已佔鳳凰巢。 」它是通過什麼網絡傳來的呢?是風,是雨。

十八

我回過神來,連忙附和他:「海明威有個短篇小說叫《一個乾淨明亮的地方》A Clean, Well-Lighted Place, 也是說不需要音樂,真的不需要音樂。」

十七

侍女送上另一瓶Pinot Noir來給我,答嘴道:「海明威算什麼,如果他不是美國人,像我一樣生於越南,誰會去讀他的作品?」我對她說:「不可以有音樂,把音樂關掉。」目送她的背影離去。

十六

「不可以有音樂,把音樂關掉!」不知如何,達利在我抬頭和侍女說話時,側身攝入了旁邊野鴨絨的座墊,衝着我,用命令式的口脗學着我剛才所說的話。

十五

侍女回來把menu遞給布紐爾:「我已盡量調低音量,請問先生要喝點甚麼?」達利笑道:「布紐爾早就耳聾了,根本無法聽音樂。」布紐爾:「我夢見過一片烏雲把月亮遮掉,過程好像一把剃刀割開眼珠。」

十四

達利:「我夢見一隻爬滿了螞蟻的手掌。」(侍女用沉浸式的眼神看我們)

十三

我們就從這兩個夢境開始來拍一部電影好不好?劇本的前提很簡單,沒有故事,沒有情節,只有一幕接一幕的影像呈現,自動寫作;妳是達利的回憶,或者是,手術台上一架幫補家計的衣車和一把徬徨雨巷的油紙傘,偶然的遇合。布紐爾達利,曾經是那麼情同手足,我中有你,你中有我。

十二

由於十一月底截稿的期限,有關十二月份的事情無法記載,但仍可預知「大雪」六號開始,二〇一九年四月十五日發生大火的巴黎聖母院浴火重生,於十二月七日重啟。然而侍女鄭重提醒我:「看!法鐵SNCF工會聯盟又號召聖誕假期罷工了,到時交通網絡將會非常混亂。」

十一

那天飛抵巴黎時,我在連接戴高樂機場的火車站買了一張navigo卡,膽粗粗坐上RER快鐵B線, 到市中心下車。可是兜兜轉轉,結果還是跨過塞納河來到左岸的十三區才找到合乎預算的小旅館落腳。歐洲冬季濕冷,留學時我就領教過,故先去東南亞移民集散地Imperial Club, 買定一件羽絨一把雨遮。

走出旅館「四〇一」號尾房,僅可容一人轉身的通道,有一把透明膠遮打開,擋在頭房「四〇五」門口。我把膠遮輕輕挪動,小心繼續行到電梯前面,每一步,每一步,都屏息靜氣,如履超薄黑白琴鍵,聽着裏面傳出肉艷的聲音。

電梯大小,恰似一個加大號的行李箱,也是只可容納一人,最多面貼面兩人。踏出來時,我已忘記自己在四樓時是如何進去,腦海虛擬着Dingo Bar侍女那「沉浸式」的眼神。前台值班的小伙子正在地上鋪好粗布,準備跪下禱告膜拜。

布紐爾回顧一生,有一段感慨不吐不快:「我這一代男人,尤其是生長在西班牙的男人,對於性和女人,都天生具有一種遺傳性的畏懼感。天主教這方面的禁忌很多,不准有婚外性行為,文字或語言圖畫等不准有性方面的暗示,即使夫妻生活都可被視為一種不潔的冒瀆行為。」

旅館的門上裝置了感應器自動開合,已是下午四點鐘過後的伊芙梨門(Porte d’Ivry)街上,悉悉索索下起冷雨來。我丟掉手中的垃圾,向意大利廣場(Place d’Italie)挺進,想藉冒雨疾走把綺念驅散。畢竟世間許多禁忌,包括那經常被人們形容為羞恥的事情。

來不及清理的枯葉堵塞排水溝,我鞋頭盡濕,急急腳走入UGC Gobelins戲院。十一部同期公映的影片中,我選了奇連伊士活導演的《二號陪審員》Juror#2,票價十五歐元四角(約港幣一百三十元)。

故事講述一名陪審員在謀殺案庭審中,驚覺自己才是真正的犯人,內心掙扎於該自首還是試圖操縱審訊之間。獨行俠九十四歲了,仍堅守影人良心,寶刀未老。

散場後,順着高別寧路(Avenue des Gobelins)走下去至蒙殊(Monge),我繞過小噴泉與露天咖啡座,踏入廣場右側建於十七世紀的教堂 (Église Saint-Médard)。掛在壁上的油畫,立着的諸聖與天使,紀念耶穌降生的小馬槽,都陳設得十分簡樸。我捐一些零錢,點一支蠟燭,坐下靜思片刻。

出了教堂,上斜坡的牟飛達徑(Rue Mouffetard)沒有車輛行駛,兩旁是花店、水果店、肉店、麵包店、朱古力專門店。也有各色酒吧餐廳,經營日韓菜、黎巴嫩菜、希臘菜、意大利菜。唯一擺賣海鮮的poissonnerie, 兩雙男女圍住路邊的小圓桌,站着飲着香檳,享受着生蠔。

終於見一書店,散發知識和品味。將近走到小丘的最高處,反而不那麼陡峭,而且出現小段平路。女遊客在街心停下來仰望,舉起手機拍攝,使我留意到剛路過的「魏爾倫樓」(La Maison de Verlaine)石柱上,貼着相片和簡單的文字說明。

ERNEST HEMINGWAY LIVED IN THIS BUILDING FROM 1921 TO 1925

一九二一至一九二五年,我最喜愛的美國作家海明威在這裏住過,是一百年前。布紐爾説:「我們之所以活着,是因為有記憶的關係,沒有記憶的生命就不能稱之為生命了。」我明白。寄居左岸,我很少過橋去時尚的購物區,也不願排長龍入羅浮宮。偶爾蹓躂蒙馬特丘,我不再朝紅磨坊或沿途的性商店虎視眈眈。

有人寄出一封情書,有人寫下一紙遺書。急景殘年,極目鐵塔,望不見歡欣人面。沒有你在身邊的人生旅程彷彿是虛構的。網絡越廣,朋友越少,知己無一人。只剩下一樣東西是真實的,那就是藏於旅館床上,夜夜叮咬我的木蝨。還有遺忘。

二五

新年即將來臨,真愛會從零度解凍,歷久常新。以上文字非ChatGPT生成,我再沒有補充。

【寄自巴黎】

後記:Dingo Bar位於巴黎十四區蒙帕納斯(Montparnasse), 乃一九二五年美國作家海明威(Ernest Hemingway)與費茲傑羅(F. Scott Fitzgerald)建立友誼常聚的酒吧;布紐爾 (Luis Buñuel ), 西班牙電影導演,和藝術家達利(Salvador Dalí)合作拍攝的黑白短片《一條安德魯狗》Un Chien Andalou於一九二九年在巴黎放映,震驚世界,影響深遠,被譽為「超現實主義電影之父」;其回憶錄《我的最後一口氣》Mon dernier soupir, 中文版劉森堯翻譯。

(本文圖片為資料圖片及AI生成圖片)

李紹端簡介:廣東潮安人,香港出生;浸會學院傳理系畢業,意大利波洛尼亞大學文學哲學院深造。已出版有詩集《靜夏思》、《床前涼月夜三更》,小說集《午後的第一步》及散文集《猶記舊時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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