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邊是沒有的」——憶顧城

舒  非

在書架上亂翻書,無意中找到了一本顧城的《黑眼睛》。

揭開已經變黃變脆的書頁,看到扉頁上的題字,心中不禁一顫。

上面用鋼筆寫著:

前邊很亮

前邊是沒有的

給舒非

顧城 1988,1 

 

一九八八,三十多年了!和顧城只見過兩次面,遠談不上深交,但不知怎地,看到這句「前邊是沒有的」,竟湧起一陣難以形容的觸動,被塵封的記憶好像一部褪色的老電影,一個又一個鏡頭浮現在眼前。

我彷彿看到了顧城那雙著名的黑眼睛:黑夜給了我黑色的眼睛,我卻用它尋找光明。可是這雙尋找光明的眼睛,跟他在這本小書上題字,又是何等的不相稱!

「前邊很亮,前邊是沒有的。當時對這兩句詩沒有細想,現在再看到,竟有著一語成讖的味道,隱然預示了在五年之後,激流島上那個悲劇性的結局。

顧城送給我這本小書,是在香港跟他見面的時候。

當時顧城和妻子謝燁應作聯邀請訪問香港,我在歡迎宴中初次跟他倆見面。我的上司潘耀明老總介紹我時說:「這是舒非,舒婷的表妹。」可能就是這句話,令顧城特別留意了我。

因為顧城和我的表姐舒婷,都是上世紀八十年代初「朦朧詩」的主將,而舒婷成名比顧城早,兩人出過一本《舒婷、顧城抒情詩選》合集,裏面顧城的作品比舒婷多得多,有人說這是舒婷有意拉顧城這位「小弟弟」一把。許是因為這個緣故,顧城對初次見面的我,有點「另眼相看」吧。

因為顧城的名詩《黑眼睛》,我和他見面時,不由自主地特別留意他的眼睛。

他的眼睛是黑的,這並不出奇,我感到特別的是他的眼神。我和他的目光接觸時,覺得他一邊在望著我,一邊卻像望著我身後無限遠的遠方。令我想到了尼采的名句:當你凝視深淵時,深淵也在凝視你。」

當年的顧城三十二歲,但有著一張孩子氣的臉孔,個子不大,加上頭上戴著那頂著名的古怪帽子,有點「鄉土少年」的味道。一整個晚上,他在席上都沒怎麼說話,在他身邊形影不離的謝燁,幾乎成了他的「代言人」。我有種感覺,謝燁不光是顧城的另一半,更像是關愛小弟弟的大姐姐,甚至有點像半個母親。她看上去比顧城年長,但原來比顧城要小兩歲。

謝燁和顧城,看上去在氣質上好像沒有多少共通點,小兩歲的謝燁,無論在相貌上和性格上,都比顧城成熟得多。她漂亮端莊,能言善道。八面玲瓏,成為了當晚的主角。而真正的主角顧城,更像是個旁觀者。

在謝燁跟各人談笑風生的時候,我看到坐在她身邊的顧城,表情一直很嚴肅,幾乎沒怎麼說話,黑眼睛的目光很凝重,若有所思,兩道眉毛從眉心處向上揚起,然後又陡然向下,形成一對尖銳的山峰,帶給顧城的臉一副驚訝的表情。不過這對山峰真的不動如山,整個晚上,好像都沒有揚動過。他一直表現得全神貫注,聆聽各人的說話,絲毫沒有流露煩悶的表情。可是我總覺得,這些對話,他大概都沒有聽進去。

在他的黑眼睛後面,隱藏著一個誰也猜度不到的世界,包括謝燁。

說一個聽來的故事:據說顧城是在火車上邂逅謝燁的,可說是一見鍾情吧。明明他恨不得和謝燁交談,可偏偏他跟車廂裏所有的人說話,卻連正視謝燁一眼也不敢。後來顧城念念不忘,竟追到上海謝燁的家,登門求愛。謝燁父母看到這個戴著古怪帽子,「不務正業」的窮詩人,當然強烈反對。但顧城可沒放棄,居然弄來一個一大木箱,放在謝家門外,天天躺在裏面等謝燁出來,苦纏不休。奇怪的是,謝燁沒有報警把這個「怪人」趕走,反而被顧城的持久戰術攻陷,在四年之後嫁了給他(那當然不是一時衝動了)。

從這個故事看到,顧城和謝燁之間,原不是我們的「常理」可以判斷的。

再說回我和他倆的事吧。那天晚宴後,過了兩三天的一個下午,我正在上班時,有同事通知說有人拜訪。我出去一看,想不到原來是顧城和謝燁!他們拿著我的名片,說要找「舒婷的表妹」。我招呼他們在會客室坐下,對他們的到來,有點意料之外。因為在那天晚宴上,我和他倆都沒談上幾句話,料不到他們居然會特地登門,造訪我這個他們連名字也叫不出的小編輯,究竟是因為我,還是因為我的表姐舒婷的緣故?我至今也想不明白。

跟那天晚飯時的沉默相反,顧城一坐下來便侃侃而談,令我十分意外,更令我意外的是,他談的可不是詩歌創作或是文壇軼事,而是大談戰爭!

顧城說他正在讀二次大戰史,說起德軍和盟軍的的各場戰役,如數家珍,從雙方主帥用兵到軍員武備對比,時間地點數字,全都如數家珍,也不管我這個「軍事盲」聽不聽得懂,自顧自滔滔不絕的談了老半天,還眉飛色舞,黑眼睛閃閃發亮,跟幾天前那個晚上像晢學家般沉思的他,完全判若兩人。

在一旁的謝燁,大概也看得出我對這話題不感興趣,讓顧城滿足了發表慾之後,就把話題帶回文學圈子裏面的事來,因為她跟顧城形影不離,她的經歷就是顧城的近年活動,我當然感興趣多了。兩個女人談得興起,謝燁從手袋中掏出一本小小的相片簿,給我看他們的兒子木耳,照片裏的小孩眼睛大大的,咧開小嘴巴笑著,十分可愛,謝燁的眼神裏滿滿的盡是母愛。我沒聽到做父親的搭話,朝他一看,發覺剛才生龍活虎的顧城己經消失了,變回那天晚上那個沉靜的他,黑眼睛裏面回復一片虛空。木耳這個話題,對他竟似乎無限遙遠。

臨別時,顧城送給了我這本《黑眼睛》,他掏出鋼筆,在扉頁上用心一筆一劃地寫下了上面的兩句話。我覺得有點奇怪,一般作家題簽,多只寫上對方名字和下款,有「贈言」的不多見,更何況是這兩句沒頭沒腦的話。

但當然,當時我並沒有多想,更不會明白。

後記

直到五年之後的一九九三年十月八日早上,電視新聞上傳來令人震慄的消息:顧城在新西蘭的激流島上用利斧砍死了謝燁,然後上吊自殺。我聽到時,像一下子跌進了冰窖裏,渾身發冷,難以相信這是事實:一個寫出充滿赤子之心的詩句、長得像個純真少年般的詩人,怎麼可能對愛得死心塌地的謝燁,對那麼溫柔可愛的謝燁,下得了這樣的毒手?

但也許,我們所看到的,所理解的,都不是真正的顧城,只是我們自己相信的顧城。他的內心最深之處,誰也猜度不到,包括了和他如此親近的謝燁。

這時,顧城的幾句詩句,悄悄地浮上了我的心頭。

煙囪猶如平地聳立起來的巨人,

望著佈滿燈火的大地,

不斷地吸著煙捲,

思索著一種誰也不知道的事情。

寫於二〇二四年情人節,五月五日改畢。

(本文圖片為作者提供)

舒非簡介:香港詩人、作家、資深編輯。香港作家聯會常務理事。

发表评论

您的电子邮件地址不会被公开。 必填项已用 * 标注

提示:点击验证后方可评论!

插入图片
返回顶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