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冬,待春來

王燕婷

大概一年四季沒有比冬季更適合過年的季節,因為冬是向著春天的方向而去的,所有的期待都有個春暖花開的目的地。夏天太燥太熱,秋季又太蕭瑟,在夏季裏儲備的能量,一陣秋風就可能被刮殆盡,何況,秋天的一場秋雨,一下子把日子往寒冷的冬天拖。所謂「秋風秋雨愁煞人」,誰禁得起這樣的折騰。冬天,卻是好的,起碼環境的冷,可能讓我們的行為變得遲緩,思想因而頓覺清醒。慢下來的日子裏,我們更願意手握一杯熱茶,打開一本拖延已久未讀的書,撥弄陽臺的花草,尋覓一處綠芽的驚喜。暮冬天寒,那靜好的歲月像每一縷陽光,透過你張開的指尖,打在你的心上。心生溫暖。

過年前一個月,二〇二三年的舊日曆要卸了,新裝上二〇二四的。元旦對於中國人來說,意義遠不如春節那麼大。只是二〇二四年一滑,舊曆的年畢竟更像是年,到了臘月日子便轉得飛快,這時才會有手中這一年的時光存量不多的驚恐。細細把這一年倒出來揣摩一番,做了什麼錯過了什麼,似乎也沒有什麼特別的。只是作為一個凡人,努力地在平凡的歲月裏平凡地活著。倒是因為有了前幾年的經歷,更覺得每一日的安穩都彌足珍貴。在紛繁複雜的世間裏,如蜉蝣般存在的我們也許更在意,密密匝匝的煙火人間,有一盞燈為我們點燃,有人在守護,有人在奔赴,雙向的奔赴和守護,幸福之花才能甜蜜綻放。

香港的冬天,也有幾天特別像冬天。我與母親客廳裏。桌上電磁爐上,水開始沸騰,氣泡上湧,「咕嚕嚕」地發著聲響,水色漸漸轉成茶色。我起身倒了兩杯茶,拿了一杯遞給坐在沙發上戳手機的母親。我在桌前改文章,整個的思路都在文章上。母親喝著茶,又開始嘮叨起幾十年前的往事,從祖母到外祖母再到父親,其實所有事情我都倒背如流。許多細節只是在重複,然後在不同時間點上,被她反覆咀嚼。無疑,母親把我當成她言談的最佳聽眾。我不得不經常打斷思路,用一些肯定或否定的言語去應和母親。估計她講累了,或者發現我也在敷衍。她也不再說了,開始習慣地哼起閩南的南曲來。唱完,怪三哥這次廠裏舉行的年會沒喊她,幾個哥哥都在年會上唱歌,她也能唱啊。一半心裏話,一半開玩笑。看著我低著的頭,又開始絮叨,「一岫(閩南語窩的意思) 都白了頭髮了」。我不禁「撲哧」一笑。這一下子把我的寫作思路給帶偏了。有點哭笑不得,此時心頭卻違和地詞浮起一個詞——溫暖。這是屬於我們母女之間的一點小確幸。這是平常人家細碎的溫暖。

大概細碎得有點矯情。我與母親其實是分隔兩地的,當你曾經歷那麼幾年相見不能見的坎坷。特別是前兩年,八十幾歲的母親身體抱恙,每次隔著手機屏幕看見母親日益消瘦、蒼老,那種煎熬陰影仍盤踞在心頭。所幸哥哥嫂嫂侄子侄女們,對她照顧有加。加之她生性勤快,性格也堅強,一次次在病痛中挺了過來。那三兩年不能便利往來那陣子,我曾想如果放開限制,我半個月就來一次,可結果,還是耽於各種雜事,每回都得一兩個月才能來看母親一次。每次見面,看到母親拄著拐杖,走得飛快。每次叮囑她不能走太快,悄悄放慢腳步等在她身後,料定她一段時間感覺快到透不過氣,一邊責怪她一邊陪她站著休息。看她能開心地吃飯,開心地刷視頻打遊戲,甚至梳理往事時,責怪這個埋怨那個,內心都是富足而溫暖的。塵世的溫暖,無非就這樣,燈火可親,親人閒坐。

四年前,也是臨近春節的時候,和Steven、Amy等三五同學在觀塘的工廠大廈裏一家閩南小食館聚會。Steven是我遠在澳洲的同學,二十年前去的澳洲。二〇二〇年元旦是他去澳洲後第三次回國。自從中學畢業後,我們鮮少見面,但是很奇怪,在約定相見的時候,竟然沒有什麼疏離之感。而之前在學校裏其實交集並不多,但是在青澀年紀時埋下的友情在時間的長河裏會發酵成酒。那晚上,我們喝了他從澳洲帶來的葡萄酒,最後特意又留了一瓶,約好下一年相聚時帶著儀式感開啟。當時,Steven篤定他會經常回來,因為漸漸有些生意需要回國。然而,實際上這一拖就是四年的時間。去年疫情緩解時,Steven開始蠢蠢欲動,WhatsApp上偷偷跟我說他訂了元旦的票了。可是,還是因雜事未能成行。而歲月如白駒過隙,一溜煙,一年就過去了。這次,他直接飛回了福建。二〇二三年的聖誕節,泉州的天氣非常冷,幾天也不見一個太陽。他來的那一天,剛好下午三四點,我們約了一處山上,太陽高高掛在山頂,我和Fanny在佈置我們同學聚會的會場,Steven和老財、森過來時,我眯起眼望向他,發現他走來的方向與陽光傾瀉的方向是一致的。我們同學間,其實平日裏很少聚會,大家各忙各的,好像也沒有什麼特別的理由聚到一起,或者認為生活得近了,要見面不過是一通電話的事情。Steven的到來恰給了大家聚會的理由。那天晚上一個班五十幾人,來了二三十人。

回澳洲後,Steven依然還在念叨著我們的聚會,依然意猶未盡,他說回去這一趟,他更清楚更明白誰是自己應該珍惜的。Steven的心軟得跟太妃糖一樣。他每回到香港,都要跑去筲箕灣走一走,看一看。他回憶起他在深圳念大學時,暑假跑來香港打黑工。當時每天傍晚放工,祖母一定準備好一碟很好吃的肉,或是叉燒或是鹵肉。那時候,祖母住在筲箕灣的小木屋裏,狹窄的房間裏那盞燈,燈下的那盤很好吃的肉,便是他記憶中微小的確定的生動的觸手可及的日常小確幸了。

今年,我們依舊沒有打開四年前的那瓶葡萄酒,然後又把他這次從澳洲帶來的另一瓶一起存放下來。就像在冬日裏蓄積所有的陽光一樣,我們把所有的小幸福如種子一般珍藏,讓它肆意地在我們的記憶發芽,又將在我們的下一次相聚裏盛開春天的花。

有時,溫暖我們的不是天邊的星辰,而是我們身邊的微光與煙火。所有的相見,都要耗費前世累積的修行;所有的相見,都是貌似平靜的處心積慮。新一年的鐘聲就將敲響。龍年來得恰好,這是一個令人振奮昂揚的年。所有與龍相關的成語基本都是正向而熱烈的,比如,生龍活虎、龍馬精神、飛龍在天、龍鳳呈祥。新的一年,我們一如既往心懷滿滿的期待和感動,在所有細碎和平凡的日子裏相知相愛。

暮冬裏等花開,待春來。常樂,長安。

(本文圖片為資料圖片)

王燕婷簡介:香港作家聯會會員,從事教育工作。出版散文集《擁抱,在風起時》與《三月花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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