淺析〈三夢記〉的「異」中見「意」

淵懿

白行簡〈三夢記〉書影。(資料圖片)

緒  言

中國古代文言短篇小說經過長期醞釀、發展,到了唐代為之一變,神話寓言、志人志怪漸次退居幕後,小說也從簡單傳錄、叢殘小語的幼兒成長期,跨入敘述婉轉、內容豐富、情節生動的成熟門檻。魯迅在《中國小說史略》中寫道:「小說亦如詩,至唐代而一變,雖尚不離於搜奇記逸,然敘述婉轉,文辭華艷,與六朝之粗陳梗概者較,演進之跡甚明,而尤顯者乃在是時則始有意為小說。」。

步入中國古代文學的殿堂,與夢相關的文學作品俯首皆是:《詩經》中有「窈窕淑女,寤寐求之」;楚辭中有「昔餘夢登天兮,魂中道而無杭」;「莊周夢蝶」更是家喻戶曉……隨著唐傳奇這個古代文言小說的第一個癲瘋時期的到來,夢幻作品也是更上一層樓。魯迅《中國小說史略》共二十八個章節,有關唐傳奇的論述便佔據三個篇章,其中對白行簡〈三夢記〉評價甚高,「行簡又有〈三夢記〉一篇(見原本《說郛》四),舉『彼夢有所往而此遇者,或此有所為而彼夢之者,或兩相通夢者』三事,皆敘述簡質,而事特瑰奇,其第一事尤勝。」。

從能夠查閱到的有關〈三夢記〉的不多文論可見,論者觀察視角多以「夢」為切入,從敘述結構、敘事藝術和文本主旨等角度進行分析。然而,魯迅有言「唐人始有意為小說」——這個「意」不再是被動記錄,也不再追求其所謂的真偽,而是通過天馬行空的奇思妙想和亦真亦幻的夢境這樣一種特殊空間,表達作者的個人意志和對現實社會人生百態的投射,這在言論尺度相對狹窄的封建統治社會,可以視為文學發展和讀書人表達內心訴求相互融合影響的必然結果。〈三夢記〉作者開篇即點名其創作主旨:「人之夢,異於常者有之,或彼夢有所往而此遇之者,或此有所為而彼夢之者,或兩相通夢者。」那麼〈三夢記〉除了講述三個「異於常者」又妙趣橫生的故事,在「異」的故事背後又隱藏著作者怎樣的「意」呢?三個故事中分別出現的「佛堂院」、「慈恩寺」、「華嶽祠」三個宗教場所,僅僅是故事情節發展無巧不成書地與宗教有關,還是也另有其「意」呢?

一、共夢之「異」中「意」

〈三夢記〉第一夢發生在天后年間,也就是武則天繼位時期。劉幽求奉使夜歸,路經佛堂院,聞寺中嬉笑。俯身偷窺,見妻與十數人環繞共食。劉大怒,入其不得,遂以瓦擊之,眾人迅疾四散而去,鴉雀無聲。劉闖入寺廟,結果是「殿廡皆無人,寺扃如故」,眼前發生的一切居然是幻境。幽求驚詫之餘,疾馳而歸,其妻夢醒,夢中情景與幽求所遇相同。這便是作者自言「彼夢有所往而此遇之者」。

此夢奇異之處在於:丈夫夜歸入妻夢境,妻夢中遇見現實中丈夫。也就是夢境與現實相通,並且現實與夢境的時間軌道是同步發展,這與同是唐傳奇的《枕中記》中盧生夢中度過榮華富貴一生,夢醒鍋中黃粱尚未煮熟的虛幻截然不同。更為奇異之處是,既然作者步步為營以現實的真實記夢,卻又更加虛幻的讓現實中人的行為干預了夢的發展過程。夢中劉幽求所遇見的正是妻子在夢中所經歷的,如此詭異之事在現實生活中顯然是不存在的,然而魯迅對唐傳奇所評價的關鍵詞是「離神怪,近於事」,那麼作者通過此夫妻間如此怪異之事,要表達怎樣的人事,也就是傳遞何「意」呢?

有關記錄兩性之夢,在古代文學作品中不勝枚舉,能夠查閱的資料中最早可以追溯到先秦時期的詩歌總集《詩經·國風》中的〈關雎〉中「窈窕淑女,寤寐求之。求之不得,寤寐思服。」描寫的就是兩性之夢。不過,詩中描寫的夢只是藉此表達兩性之間的相思之苦。作為有意識的唐傳奇,夢有千千萬,作者何以在僅有三篇的〈三夢記〉中,將兩性之夢記錄?特別是故事中「以瓦擊之」之前還煞有其事的鋪排一個「寺門閉不得入」的細節僅僅是營造故事的真實性嗎?非也!從普羅人性的角度分析,遠在他鄉的丈夫對妻子的相思之苦和對家中妻子紅杏出牆的焦慮和擔憂乃人之常情。此一夢,傳遞出現實中人可同步進入對方夢中。至於故事中的劉妻是否真有此夢並不重要,古代撰文之人皆為男性,行簡自會無巧不成書。為了增加故事的可信度,還加入了現實中的擲瓦與妻子夢中場景的回應。夫妻共夢之「異」中「意」,明顯帶有勸喻人生的目的和作用。

第二夢發生在元和四年,也就是唐憲宗時期。作為監察御史的元稹奉使到外作者與他的哥哥白居易、李杓三人同遊曲江。晚宴酒酣耳熱,白居易在李家牆壁題詩春愁一首表達對不能共同暢遊的遠方朋友元稹的思念之情。十幾日後,收到遠在數百里外梁州元稹的信函,信中講述自己夢中與樂天同遊曲江情形完全相同。信中亦題記夢詩一首:「夢君兄弟曲江頭,曾入慈恩院裏遊。屬吏喚人排馬去,覺來身在古涼州」。令讀者驚異之處一是:落款日期與白居易題詩日期是同一日,二是:數百里外元稹在夢中與朋友同遊,並且與友人遊歷過程完全相同,這便是作者自言「此有所為而彼夢之者也」。

(左起)白行簡、白居易和元稹,同是唐代著名文人。(資料圖片)

有論者曾撰文質疑學界普遍認為此夢中內容為偽造的結論,但筆者認為從〈三夢記〉作為唐傳奇小說的角度分析,必定會有虛構的成分存在,即使部分內容源自生活的真實,也要經過必要的加工取捨,在這個大前提下論者依然窮盡其能論證其真偽以及拘泥於文本細節合理性的意義似乎不大。退一步講,即使故事中的情節與歷史相關的記錄相同或相似,亦不能排除作者將現實情境經過整合匯入故事之中。因此,從〈三夢記〉所記錄的虛幻離奇故事,結合當時的時代背景和風土人情去合理分析解讀作者的言外之「意」才是研究和分析的價值所在。另外,需要關注的是此夢一改第一夢的第三人稱敘述現實中真實存在的經歷,而以第一人稱親身經歷的方式講述現實中存在的有名有姓之人作為其夢記錄的「異」中之「意」,以此提升讀者眼中〈三夢記〉的確信無疑。從這個角度分析,可以理解為第二夢是第一夢的進階版本,如果說第一夢的現實和夢幻可以同步互通,那麼第二夢,現實中人可以通過夢進入到異地發生的事情之中。當然,作者將唐朝著名詩人親哥哥白居易、元稹記錄夢中,藉此提高自己的聲望也在情理之中。

第三夢發生在貞元年間。竇質夜宿潼關客棧,夢中路遇一女巫並請為之祝神。翌日,果然遇到夢中一模一樣的女巫為之祝神。事畢,竇付錢二鑷。不曾想「巫撫掌大笑」,原來女巫昨夜夢中亦有相同情形。這便是作者自言「兩相通夢者」,也就是——異地陌生人同夢並在現實中得到應驗此夢的奇異之處在於:竇質與女巫異地同夢,並在現實中將夢中情節、時間和地點都得到逐一驗證。也就是說,夢不僅可以與現實相通,還可以對未來所發生的事情進行預示,作者為了增加其夢的真實性,雙方都事先將夢中情形告知身邊之人,然後再互相驗證。進一步可以理解為,這是作者在前兩夢基礎上,對夢的功能的進一步推進。

此夢「異」中之「意」:唐朝雖是中國封建社會發展的鼎盛時期,但是社會內部依然固守男尊女卑封建傳統,如宋朝大興的勾欄瓦舍在唐朝還尚未出現,唐朝還實行嚴格的宵禁制度,百姓夜晚二更到第二天五更必須待在家中,嚴禁外出。唐朝的社交舞台中,唱主角的是男士女性的社會地位依然是男性的從屬,作者此夢中出現的陌生異性社交女性是以「巫」的身份出現,暗含的「意」可以理解為作者對普通女性公開社交所持的不贊成的立場和態度。

二、共夢宗教場所之「意」

〈三夢記〉中三個故事中分別出現的「佛堂院」、「慈恩寺」、「華嶽祠」三個宗教場所,是如論者所言「涉及宗教卻又沒有宗教色彩」還是也另有其「意」呢?這就需要我們將文本置於歷史的脈絡中重新思考。

唐時代是中國漫長的封建王朝歷史進程中少有的開放時期,中外交流亦是非常頻繁。佛教自東漢傳入中原,經過魏晉南北朝的逐步發展,與中國本土的儒、道思想相互融合,至唐朝佛教已達鼎盛,影響著社會生活的方方面面,文學創作與宗教的相互融合是必然所在。安史之亂後的中晚唐時期社會動盪,民不聊生,封建統治風雨飄搖,儒家倫理道德的一套統治手段不斷受到衝擊,而佛教教義中的因果報應、六道輪迴的基本佛理,可以達到勸導世人安分守己,積善行德的教化效果,這與統治者防止不守規矩的百姓犯上作亂,期許社會安定的意圖不謀而合。因此佛教思想的宣揚亦是符合統治者的最終訴求,身為朝廷命官的劉幽求自是深諳此道。

〈三夢記〉講述了三個與夢相關的故事,要說他們的相同之處點便是上文所述的「共夢」,也就是三個沒有任何關聯和邏輯關係的夢的共通之處。第一夢:劉幽求奉使夜歸,進入妻子夢境。為甚麽其妻會出現在佛堂,而不是其他場所呢?這其中「意」的所在便是,利用宗教的神性告訴世人,丈夫由此可進入妻子夢境。一是告誡身處閨房的女子要恪守三綱五常的封建倫理之道,同時也驚醒世間女子要安分守己,要想人不知除非己莫為。第二夢:白居易、白行簡等遊曲江,好友元稹在幾百里外夢中與之同遊。慈恩寺「意」的所在:通過這個宗教場所的出現,遠在數百里的友人通過「夢」的形式跨越時空,了解友人的行蹤便可以找到合理化的依據,也是將唐朝讀書人之間的詩詞唱和行為進行趣話和異化。第三夢:竇質與女巫異地共夢,並在現實中得到驗證。華嶽祠「意」的所在:道教是中國唯一原創宗教,經過魏晋南北朝的不斷發展,到了唐朝已是相當繁榮興盛,再者,唐朝皇帝與道教創始人老子同屬李氏宗門,道教的受追捧程度可想而知。當時,朝廷熱衷道教,煉丹成仙、長生不老依然有很大的市場,作為讀書人,在僅有的三夢中給道教留有一席之地亦是不難理解,當然這也是此夢「意」的體現。行簡通過巫女通靈的故事,傳遞對道教的宣揚和支持。

佛堂院、慈恩寺、華嶽祠在〈三夢記〉文本中的出現,亦可以解讀為現實和夢境兩個世界跨越的媒介,這同《枕中記》中盧生進入夢中藉助道士呂翁的點播有異曲同工之妙。試想,如果沒有宗教所構建的不同空間的穿越,夢境與現實這兩個空間的互通情節推進也將失去文本敘述的合理化依託。

〈三夢記〉有「異」中見「意」的深刻意境。(資料圖片)

結  語 

唐傳奇在後來的文學演進中不斷被小說和戲曲所改編或改寫,中唐後《河東記》所載〈獨孤遐叔〉的故事(為《天平廣記》卷二八一所錄)、《篡異記》所載張生的故事(為《天平廣記》卷二八二所錄),都是仿照〈三夢記〉中劉幽求的故事而寫成的。魯迅在其《中國小說史略》中對〈三夢記〉的評價已是業界定論。事實上不到八百字的唐傳奇〈三夢記〉以其匪夷所思的「共夢」精神內核,實現了唐人「有意識為小說」的華彩轉身,對後來的文學發展具有深遠的傳承影響:《牡丹亭》的〈遊園驚夢〉、《紅樓夢》的「寶黛同夢」、《聊齋誌異》中三人同夢的〈鳳陽人士〉中都游弋聚散者〈三夢記〉的夢幻身影。另外,〈三夢記〉是傳奇小說,為甚麽所記錄的三夢中的主角不僅是儒士,且都是歷史可查的有名有姓之人,這與中國文學夢境小說中虛構人物的慣常做法大異,白行簡是想通過「異夢」表達儒家積極入世後對功名利祿的看破而藉助宗教尋求安慰和解脫,還是通過夢境相通表達某種幻滅?這其中的「意」的思考還有非常廣闊的研究空間,有待其他研究者繼續推進和挖掘〈三夢記〉「異」中見「意」的深刻意境。

 

淵懿簡介:本名袁疆才。西北邊陲呼喊著跌落人間,隴上人家馬不停蹄野蠻生長。當下,垂釣香江,文字覓春風。

发表评论

您的电子邮件地址不会被公开。 必填项已用 * 标注

提示:点击验证后方可评论!

插入图片
返回顶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