風獵獵地吹

尹子儀

每當微微起風的時候,我總是會想到淺,不是說我和淺是在一個起風天氣第一次見面,甚至說風這個物象對於我和淺的關係並不能添上一些濃墨重彩或是刻骨銘心的記憶。我只是覺得風很符合淺的氣質,她的頭髮總是蓬鬆地披散在雙肩,也總愛穿蓬鬆的長裙,腳踏一雙白色的布鞋,走路帶風。

我們經常在起風的天氣相聚。風和雲、雨、霧等意象是不同的,它只能通過皮膚中的每一個毛孔去感受,寒寒冬日中嗚嗚的冷風佔領著身體的每一寸皮膚,幾乎陷入到冰窖中,不想說話,不想出門;同樣的,還有悶熱夏日的風,那也不叫風,應該叫熱浪,那種像沙塵暴一般撲面而來的,無處閃躲的,身體被包裹、被洗禮,汗液蒸騰,只覺頭暈,也只想脫身。這兩種風獵獵吹的時候,都和淺的氣質一點也不像。她愛的是風隨著意思吹,是風將飄揚在頂端的紅旗吹得嘩啦啦作響,風的波浪順著旗幟的紋理帶來一波波起起伏伏的褶皺,而後間歇性地靜止,像轉著圈伸展四肢的女舞者,再次翩翩起舞。於是,在春和景明或是秋高氣爽的天氣,我們相聚在咖啡館,談文學,談生活,談詩情畫意。

是的,我和淺是多年的筆友,我們什麼都談,但從不主動介入對方的私人生活。我率先入座,點了一杯美式咖啡,一塊黑森林蛋糕。我喜歡這樣的搭配,美式咖啡清淡、味苦,卻又醇厚異常,很好中和了蛋糕的甜味。我看著窗外的景色,西式的建築,因為不臨街,人煙稀少,卻有極好的薄薄的陽光;淺就戴著一頂太陽帽悄無聲息地走進來,將手工編織的挎包放在一邊,她僅僅點了一份檸檬水。因為她是那樣的執著於纖細的身材,不為取悅男人,只在於攬鏡自照的時候,愉己,淺笑依依。

我們也曾談到過風,有苦風,小時候在煤氣灶上熬中藥的時候,風就是苦的。淺略略思索,點點頭道,苦風中有太多刺激味蕾的東西,就像是海邊的風,那種澀澀的鹹風,是大自然美好的饋贈。可是,鹹風中會帶有腥氣,既然海風是那樣的美好,為什麼會有「腥風血雨」這樣令人戰慄的成語呢?

淺反應非常快,她很快就明白,這是漢語中關於詞義和文化的細微差異,「海的腥氣和鮮血的腥氣是不一樣的,那是有關生命的蓬勃和陰慘慘的恐怖的對立」。淺用她薄薄的手握住透明的高高的杯子,用纖細的手指端起來,抿了一口檸檬水。她就近解釋道,就像這檸檬水,甜與酸的比例不同,它帶給味蕾的刺激也就不同。於是,我們會詫異,檸檬水怎麼會不合我的口味?接著,就會去尋找適合自己的酸甜配比。

淺說,在風、花、雪、月、霧、雨、雷、電等自然界意象中,她是最愛風的。為什麼呢?我像是一個小孩子般詢問她。因為花太過具象,有清純的花,同時也有俗艷的花;雪太清冷,我不愛這種淡漠疏離,人與人最好的狀態就是若即若離,這樣關係才能夠長久;而月依舊是渴望不可及,我們所欣賞的,所沉浸的,不就是月亮那種恬靜淡泊的皎皎之光嗎?可要是真的到了月球的表面,那裏光禿禿又寸草不生,像是進入了真空地帶,我們還會這樣愛它嗎?月確實是只可遠觀,但這種遠所帶來的距離充分體現出神聖和膜拜。有的時候,我的眼中會突然噙滿淚水,會想,何苦呢?我們為什麼要這樣小心翼翼而委曲求全?我只覺得不甘。

淺說到這裏的時候兩眼空空,陷入到無邊無際惘然的思緒中,充滿凌空虛蹈與羅曼蒂克:霧呢?我一直不敢進入迷迷濛濛的大霧中,霧象徵著缺乏安全感,想像山中的霧,會讓迷路的人們辨別不清方向,心生萎靡之感,就這樣無聲無息地放棄生的希望,就此偃臥在原地,閉上眼,任憑死亡的幽靈將自己帶到忘川河畔,那種深深的無助感,我很怕。曾經,在我上學的途中起了霧,遠遠看,覺得是仙境,繚繞的美,但我卻無暇駐足,長久欣賞這種美;因為我要趕路,所以我必須踏入大霧中,除了白色,那濁濁的白色,我什麼也看不見,卻只得硬著頭皮向前走,小步小步地挪動步子。我顧不上欲哭無淚,我已經沒有了任何知覺,愛幻想的我只是天真地想,我一定要走出去,不然我會死在這裏。你懂嗎?這不是幼稚,這是確確實實,那種置身其中虛幻的奮力求生的心境,我到現在也不能忘記。

對於雨來說,那就不需要太多過於抽象的言論了。觀雨,永遠只是在開著暖氣的家中,隔著落地窗,喝茶,看書,順便再觀賞;若是身在磅礴大雨之中,有傘,褲腳依舊會被四處飛濺的或是傘沿滴下的雨水沾濕,鞋還可能會漏濕,傘甚至還抵禦不了像槍彈一樣雨水的滔滔雄力;遑論雨季帶來的是外出計劃的不能如期實施,縮在床鋪上睡覺,也是潮潮的。也許,理想的雨,是「天街小雨潤如酥」,感受毛毛雨落在頭髮和面頰上,吸一口氣,是花草泥土蒸騰的清香。但這樣的雨終歸只是少數。

常人是不能夠欣賞雷和電的,從安全的角度來看,往往也是避之而不及的。我很尊重那小部分欣賞雷和電的人,那是大自然雄奇而深沉的一面,需要勇氣。閃電映照在人臉上美極了,那是打高度鎂光燈也不及的美,即使大多數人會將其斥為白髮魔女。這是前衛的絢爛,敏感而又孤獨,注定是遺世獨立的。

淺的唇邊漾起了微微的笑容:我終究是保守的,我做不到,在審美上一旦超越了時代,總不免受到攻擊與詆毀,我想愉悅地生活,不想承擔太多的重負和責任。所以我喜歡風,微微的風,看不到的,卻又無時不刻都在經歷的風。視覺總是受到人們太多太多的優待,但其實,在五光十色與琳琅滿目之際,作為聽覺、嗅覺和觸覺的風,是那樣被我們忽視。我深深地愛它,用我蹦蹦跳動的心臟去感受它。

可是風不是依舊有颱風和颶風這類具有摧毀性質的風存在嗎?風不是純情的,不是含情脈脈的,它也有青面獠牙、不講情面的一面,我問淺。

淺說,我明白。但是,因為我們生活在內陸,所以,我從未直面過風給人們帶來的苦難,甚至是情感波動大一些的悲歡離合都未曾有過。風對我來說是平靜的,像是一盞單樅茶,閒來無事的時候,可以細細品味,而當忙和精神亢奮的時候,它又會悄然退場。她講到這裏,略有些慚愧地笑笑,我知道我這樣說一點也沒有站在具有悲憫意識的高度,但是,請你原諒,我只是凡夫俗子。

我也笑了,說,我們大多數人何嘗不是呢?

淺和我聊村上春樹的小說《且聽風吟》,和風的明媚有關的羅曼蒂克的愛情故事,還和我聊侯孝賢的電影《風櫃來的人》,青春期的傷感和無疾而終。淺和我都是大時代下的小人物,我們有自己的悲歡離合,扛不起太過沉重和宏大的命題。我的蛋糕和咖啡早已享用完畢,而淺依舊在慢慢嘬飲還剩大半杯的檸檬水。她的思維是那樣靈動,話語滴溜溜地從她的口中傾瀉出來,時時妙語連珠。

(本文圖片為資料圖片)

尹子儀簡介:南昌大學創意寫作學碩,江西萍鄉人,二〇〇〇年生。曾獲全國新概念作文大賽成人組一等獎,大灣區文學徵文獎,「長江杯」新時代詩歌散文小說徵文大賽一等獎,「烏馬河」全國大學生書評大賽優秀獎,「名作杯」全國大學生寫作大賽散文組二等獎,「我與光陰的故事」全國徵文大賽優秀獎,擔任第八屆青春文學獎大眾評審等。有小說、散文、論文刊發于《青年文學》《草原》《星火》《大益文學》《微型小說選刊》《名作欣賞》《江西科技師範大學學報》等雜誌期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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