擁抱,在風起時

王燕婷

昨夜雨疏風驟,輾轉難眠。今早兒子又要離家去學校,他的身姿越發頎長,當年在懷中粉雕玉琢的小人兒,一晃,已是堂堂七尺男子漢。

 「兒子?」我仰頭望著他。

「哦……」他的眼神閃過一絲猶豫的靦腆,他還是張開雙臂,「來來來,抱抱抱……」

他是聰明的,總能把離情中的沉重化為輕鬆。只是我的眼淚有點不爭氣,在電梯即將關閉的那一刹那,滾落。想起他小時候,整天像橡皮糖一樣黏在我身上,還時不時主動索求愛的抱抱。隨著身體的不斷拔高,性格也越發內斂,擁抱也漸少了。以前,總需蹲下來,彎下腰,才能把他抱起。如今,我的雙臂只能繞著他的腰。我的懷抱越發小了,容不下為學業遠行的他,他要擁抱更遼闊的遠方、更美好的未來。愛總是希望雙方的關係日趨緊密,而父母對子女的愛到最後卻是一次次地目送,一層層地剝離。

那年八月底,大侄子要去美國求學。我和大嫂送他到香港機場。一路上,我話題多多,雖然我知道,我這種欲蓋彌彰的遮掩,有時很假,但那時,車裏的氣氛倒也融洽,不至於太傷感。直到侄子要進登機口,我再也忍不住了,我主動張開雙手,抱了抱他,輕聲叮囑。身邊的大嫂一臉淡然,待在那裏,並沒有想擁抱的意思。侄子鬆開手轉身進了安檢室,我們也就折回了車上。我正奇怪於大嫂的淡定,突然大嫂眼眶裏淚水決堤而出。我這才明白,剛才的她,需要多大的隱忍,才能遏制自己的情感。並不是每次離別都有勇氣去擁抱,並不是每次離別之後都敢用力去思念。

有一段很長的時間,祖母跟著我父母住在香港,我在內地工作。接近寒暑假,祖母早早打來電話詢問我去香港的日期,記憶中每次的相聚短暫到只殘存離別的畫面。離別之時,我都要狠狠地擁抱祖母,擁抱那日漸衰老的身軀,並允諾下次相聚的時間,總感覺她依戀的目光緊緊地牽絆,令我的離別舉步維艱。每次擁抱,她的軀體呈現出漸次的羸弱,令你內心慌亂不已,那種隨時都可能失去的恐懼,不斷疊加你的痛楚。你不得不去面對這樣的事實──眼前的生命正在逐漸消逝。我們還能做些什麼呢?除了我們的偶爾的臂膀,去擁抱去呵護她的風燭殘年,去體味軀體溫暖的存在,安撫她不安的靈魂。在她逐漸老去的路上,因為陪伴,不孤單寂寞。

秋天的尖沙咀碼頭,海風拂面,涼爽中的愜意令人鬆弛。曾看到一對中年男女忘情相擁。女子身著卡其色的風衣,細長的小腿,腳上是雅致的高跟鞋。男子身著得體的西服,結實的臂膀。他們溫暖地相擁,在維多利亞港闊大的背景裏,留下了美麗的剪影。但凡男女的擁抱,總免不了有點曖昧的情緒。然而那天,它卻給我滿滿當當的感動。那不是敷衍的擁抱,由於時間很久,也不是禮節上的相擁,我分明看到女子臉頰有兩行清淚。那是兩顆心相互融合與包容,是情感上的共鳴與迴響。中年,是一段尷尬的時光,總自以為悟透人世的蒼涼,漸漸失去了年輕時的熱情,再不是秋日樹上的黃葉,風稍一吹,就能漫天飛舞。中年,可能就是一方磐石,峻冷的軀幹掩飾了它的脆弱,再強勁的風也不能輕易撼動它。那是一個外強中乾的年紀,還沒老到從容的時分,身上的棱角依然桀驁而堅硬。只是,那夕陽下的碼頭,橘黃色的光在一對中年男女擁抱的身軀閃爍的輪廓,那敞開的情感在蒼穹之下散發出來的美,久久激蕩於我心中。

秋風乍起的今天,似乎在預告冬日的寒冷。不吝張開你的臂膀,擁抱愛你和你愛的人,讓擁抱溫潤每個細胞,讓愛充盈我們的軀體。

塵世終成天堂。

(本文圖片為資料圖片)

王燕婷簡介:香港作家聯會會員,從事教育工作。出版散文集《擁抱,在風起時》與《三月花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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