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紹端
「風從何道來，骨頭在懷孕婦人的胎中如何長成，你尚且不得知道；這樣，行萬事之神的作為，你更不得知道。」——《傳道書》第十一章五節。
一、
在馬尼拉採訪，電視台的記者，馬可的手稿。
二、
菲律賓颱風常有，火山爆發不常有，偏偏在「第十六屆馬尼拉東南亞運動會」舉行前數月，皮納圖博火山爆發了，火山灰四散。
同樣位處於呂宋島的首都馬尼拉自然無法倖免。到十一月初，又遭逢歷史上最致命的熱帶風暴黛瑪吹襲，造成五千八十一人死亡。其時千島之國普遍貧困落後，承辦國際性大型運動會，大家都不敢樂觀。
一行十二人，包括監製、編導、助理編導、資料搜集、記者、評述、攝影師、剪接師和工程人員，飛航三個半小時抵達岷市。入住馬拉提區國賓飯店十一樓，房間內佈置兩張單人床，攝影師「大肚黃」和我同房。他服過兵役，臨睡前他說聽到槍聲。然後，是一輪一輪警笛鳴叫，午夜裏飄過。
三、
一九九一年十一月二十四日，開幕日。
午前我們先去找換店兌披索（皇后樂隊主音歌手Freddie Mercury染上愛滋病致死的訊息自遠方傳來）。一瞬間。一間叫Kitsch的脫衣舞酒吧就吸引了幾條剪影背影，同事們興致勃勃盯住櫥窗上的玉照，評頭品足一番，並商量定要找個夜晚空檔進場觀摩。下午準備出發去「國際廣播中心」辦證件，房門攝入了一張通告，指昨晚鄰近地區發生了槍擊案，一名遊客遇害，酒店客人務必注意個人安全云云。
做證時，我們順便拍攝IBC花絮，介紹總控制室與亞細安十國電視台轉播概況。訪問大學生擔任志願者的興奮心情，編導選擇了蓮達做對象，她懂英語、西班牙語和本地泰加洛話。
監製忽然產生一個念頭：拍五秒鐘馬尼拉城市景觀的空鏡頭，作為每次由比賽現場實況切割去播放廣告前後的片頭片尾之用。
司機山度士不慌不忙，把汽車開到一條因颶風破壞導致工程爛尾的高速公路天橋。半天吊的位置上，大肚黃表達極度不滿的情緒。現代化高樓大廈的背景之下，有一條發出臭味的污水河橫亙，兩岸低低矮矮，堆砌著朝不保夕的破屋。
但山度士堅稱：「這是全馬尼拉最具有代表性的畫面。」
畫外音：「日光之下並無新事。」
四、
連續六天的游泳比賽過後，輪到田徑登場了，意味為期十二天的運動會剩下一半。讓我更感興趣的是藤球，據說這項運動起源於馬六甲，尚未列入奧運會競賽名單。天氣悶熱持續。挺住一個突出的啤酒肚，大肚黃已屆中年。每到一個場合，不論是記者招待會、旅遊景點、體育館、混合區，或者各類型比賽、瞬間採訪、擺拍…… 他都能夠迅速抓住重點，佔據有利位置，三扒兩撥完成任務，不動聲色。
晚上另一架大巴司機提議搭載大家出城「食風」。為紀念Freddie Mercury病逝，車上收音機馬拉松式播放他的名曲：
"Bohemian Rhapsody"（《波希米亞狂想曲》）， "We’re The Champion"（《我們是冠軍》）， "We’ll Rock You"（《我們將震撼你》）……
天上無聲無息下起毛毛細雨來，汽車拐入一條泥路，泊在燈影稀微的鄉村士多前面空地，三五村民坐在門口簷篷下對飲啤酒。其中一個人站起身來，領我們穿過店面，冒雨走入後面擺放貨品雜物的紅色鐵皮屋。抬眼一看，裏面居然藏著十多個庸脂俗粉的女子，排排坐著。
獵奇者站立著，與菲女們散亂的目光交鋒。外面風雨越來越密集，潑打在生鏽的鐵皮屋頂上，輕金屬的回響，敲打每一顆獸性的內心。僵持住的垃圾時間，無人勇於踏上一步，不分先後撤退。
五、
女子曲棍球決賽結束後，資料搜集打聽到勝利一方球員當晚會落Kitsch慶祝，我們等到絕佳藉口進場看個究竟。
我目不轉睛，注視壓軸演出鋼管舞那位舞孃，她轉身橫了我一眼。規矩上男士不許觸摸舞孃，表演去到後段出現即興環節，她走下台坐到觀眾大腿上，故作撩人姿態，換一張十美元紙幣打賞。豈料大肚黃被嚇得撞跌了一張椅子，奪門而出。我遲疑不決，沒主動逃脫。
「Mabuhay，請問你叫什麼名字？」
「我叫馬可。」
「幸會馬可，我是蓮達。」
六、
灰濛濛的城市，不穩定的天氣，欲暫游離「加油」與獎牌的狂熱。十八世紀的馬車，唐人街悠然踱步，通行無阻。坐上改裝吉普車Jeepney的婦女，紛紛用手巾掩鼻，僅露出隱晦的臉。
七、
我摸上亨德森商場二樓書店打書釘，門口有保安荷槍把關。拿起一本新版有關畢加索的傳記：Picasso:Creator and Destroyer。
付款時遇上蓮達，我主動打招呼。
Hola!
「蓮達，你買書嗎？」
「不，我買一支筆送朋友生日，這裏有刻字服務，你呢？」
「畢卡索，九十九點七五披索。」
「畢卡索是我老爸在西班牙的同鄉哈。」
「真的？」
「難以置信吧！你知道有個地方叫馬拉加的嗎？」
「我不知道但極有興趣去看看。」
「來我家吧，我給你看馬拉加的照片。」
八、
客廳陰暗處，頭上插滿膠髮圈的女人坐著看電視，政府台正直播男子跳水比賽，旁述滔滔不絕，煽情，乾燥。
「我姐姐，麗莎。你自我介紹好了。」
（此時電視插放兩分鐘贊助商廣告）
掛牆的相架：「看，我老爸，在馬拉加。」
「好神氣啊！那一輛是樂富門烈火戰車喎，他是賽車手？」
「No No No， 我老爸是車神！大名鼎鼎的伯賴仁・羅便臣（Brian Robinson），你未聽過嗎？」她咬著手指甲，語帶傷感：「老爸的跑車越開越快，不知不覺開到了另一度空間，世上所有車手都被他超越了。」
我默靜一刻，無意中卻注意到衣帽架上掛著一件大會志願者背心、一個證件和一頂似曾相識的假髮。她察覺我的疑惑：「其實跳鋼管舞並不色情，我視它為減壓的藝術。」
「走吧，你要工作，有時間再上來。反正你已知道我住這裏了，下次記得帶一瓶香水給我姐姐，她喜歡。」
九、
女總統科拉桑致詞：「菲律賓經歷過火山爆發，無數風災，劫後餘生，今日仍然能夠按照承諾成功主辦東南亞運動會，這是一項奇蹟，是菲律賓人民力量的體現，難能可貴。我們深知有許多不足之處尚待將來改進，感謝各位的包容和支持！」
十、
黎剎紀念體育場聖火熄滅，激動人心場景落幕，片尾字幕以驚人速度滾動。
生死疲勞。多欲為苦。第二覺知。
漫漫長夢驚醒。
OVERRUN
十一、
Long time no see!
「是什麼風吹你回來？」
「麗莎，我耽誤了航班，改了機票。」
「記者真係神通廣大。」麗莎不無諷刺的笑笑口說。
「抱歉！上次沒有準備，我今天帶來了香水，希望你會喜歡。」
她沒有伸手來接香水，只用水汪汪的眼尾瞟一下，淡然地說：「蓮達陪了人類學教授去北部伊夫高山地做原住民田野調查，兩星期後才回來。」
「沒關係。」我把香水放在飯枱上：「香水是特意帶給你的，你喜歡就好了。」枱面已堆放著香蕉、奇異果和芒果。
「吃芒果。」
（廉價的聖誕燈飾吊在化妝鏡子上）麗莎用指甲把皮像剝香蕉一樣，一片一片翻開。我品嚐一口，忍不住再連吃兩口，覺得呂宋芒那麼肉厚汁多，清甜潤喉，果然名不虛傳。下半部分，皮剝近盡處，勉強用手扶著核腰和將脱未脱光的果皮，去啜更飽滿的果肉，不覺汁液由手腕滑流到手㬹去。滿面笑容的她抽出兩張紙巾遞給我，我顧得去抹嘴，又抹不乾淨手，吃相十分狼狽。
「上次我在蓮達房看相片，原來羅便臣先生是賽車手？」
「他是個不折不扣的懦夫，滾回老家了。」想不到她心火那麼盛。
「我想去香港工作，你神通廣大，幫幫我，好麼？」我接不上話來。
「來吧，搓搓手。」她拉我進浴室：「都吃出一身汗了，沖個涼吧！」
她湊近我：「你身上有異味，自己聞不到嗎？」
「不好了，這次沒有準備。」
「有什麼不好，我準備沖涼後試一試你隻香水。」
「下次吧！」
「什麼這次下次？你不要掃興，來吧！這是最後的瘋狂。」
她惱羞成怒，執起一樽沐浴液，猛力拍打我的肚皮。我招架不住。冰冷的自來水透過蓮蓬頭花灑，射向我，也射著她。她胸部浮現著藍色的靜脈，腰腹有紋身，一朵艷麗的玫瑰，花枝帶刺，巧妙地掩飾一道疤痕。
十二、
「是蓮達出生那時開的刀，十七年前。」麗莎願意坦誠。
一陣大慚愧的血液，直衝上我的頸項耳根，我見日光之下所做的一切事，都是虛空，都是捕風。
備忘錄：
第二章，皮納圖博火山（Mount Pinatubo）； 熱帶風暴黛瑪（Thelma）。
第三章，皇后樂隊（Queen）； Kitsch， 德語，有媚俗一解。
第四章，混合區（Mixed Zone）， 全稱「混合採訪區」；食風，即香港人話兜風，去遊車河。
第五章，Mabuhay， 泰加洛語，意謂「歡迎！」 。
第六章，Jeepney， 音譯「集尼車」，通行於馬尼拉的改裝吉普車。
第七章，Hola， 西班牙語，相當於英語Hello。
第十章，Overrun， 超時，指電視轉播超出原定節目時段。
第十一章，伊夫高（Ifugao）， 菲島最古老民族之一，亦以其開墾的巴拿委梯田聞名於世。
第十二章，「我見日光之下所做的一切事，都是虛空，都是捕風。」見《傳道書》第一章十四節。
（本文圖片為資料圖片）
李紹端簡介：廣東潮安人，香港出生；浸會學院傳理系畢業，意大利波洛尼亞大學文學哲學院深造。已出版有詩集《靜夏思》（一九九九）、《床前涼月夜三更》（二〇一〇），小說集《午後的第一步》（二〇〇二）及散文集《猶記舊時情》（二〇一四）。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