詩意的棲居 ——讀陳鳴華詩集《句敘》隨感

木子

敘述的並非故事而是心事

月書展期間,讀到天地圖書出版的新書——詩人陳鳴華的詩集《句敘》。書名別致,作者在後記中釋:不妨望文生義理解為「句子的敘述,只是敘述的並非故事而是心事。」看完詩集,我將其理解為:飄忽的回憶和想像一剎那的心思,積澱了太久的心事,在表達時需要情感化的梳理,也即成為句子的敘述未知是否合乎詩人靈光一現的本意。

《句敘》這本詩集,我暫且將其定義為詩化的個人心靈史,它記錄和抒發了生活本身的情感片段,當這些片段通過詩這種文學載體,連接、會合、剪輯後,就有了走過歲月自我播放的鏡頭感,引領讀者走進詩意的棲息地。詩集分為「年份集」和「年代集」兩部份。各選一首,說點心得。 

年份集」之〈香港速記〉

香港對詩人來講是「一個創作的異度空間,是一把打開孤獨門扉的鑰匙」香港說大不大,但要在一首詩裏,描繪精髓,又得以妥帖,也委實不易。運用日常語言來鋪展和架構整首詩,也是「年份集」中不少作品共具的特點。除此,真實的情感,以及鏡頭感的運用也相當熟練,轉換毫無痕跡,過渡相當自然。且看〈香港速寫〉:

「十多年前我來過的」這第一句,將簡單的家常話入詩,為詩奠定了質樸的格調。第一節,詩人以異鄉人身份描寫了這樣的港島風情:十年前,他在石屎森林中迷失,看著中環數不清的高樓大厦,沿著銅鑼灣到金鐘、上環,尋找著心中的維多利亞。初來乍到的詩人,以探索的腳步行走在港島區,發掘著生活中的小細節,用港島區街道的名字串起一連串想像。「比如軒尼詩道似一瓶洋酒的靈感/堅尼地城是否致敬死去的肯尼迪/荷李活道從不巨獻好萊塢大片」這些奇思妙想,與叮叮車的聲音融合在一起,形成了港島區特有 「慢吞吞吟出軌道的格律」。叮叮車的聲音用格律兩字來定調,重複著規矩和迴聲,很有詩意。

第一節時間在十年前,到了第二節,詩人已經慢慢融入這個城市,從迷失到熟悉它的每一個角落:來到市井氣十足的旺角,穿過老舊的霓虹招牌,走進二樓書店,「二樓書店喘息在/裸露著水管、電線和窗式空調的舊樓裏/聽海德格爾、村上春樹和也斯圓桌談心」;又去茶餐廳吃了個便餐,頭一抬花開花謝,年復一年,詩人已從異鄉人變成了在地人。此處可以注意一下地點的轉化,運用的鏡頭和銜接。而此時,詩人感受到香港人的獅子山精神,讓這幅速寫加入了情感,變得生動和多情起來。

十年間,空間,在他的速寫裏,出現了另外四分之三的香港。詩人說,那是可以用手機拍下的唐詩宋詞毫無疑問,他的腳步已經踏遍香港的自然山水。「當然也有慢生活的地圖/可以坐船去離島/或行山在新界的村落飲茶/以四分之三郊野的誠意」。

詩末對寮屋村屋居屋公屋的區別發生困惑,婉表達了對底層衆生艱辛的關切「不過,至今仍是娑婆不明/寮屋村屋居屋公屋的區別。」我相信詩人在此更願意以異鄉人身份,旅居工作在這塊土地上。所以,他的香港組詩,總有著異鄉人的清醒和在地人的認知。詩人正以四分之三郊野般的誠意為讀者揭示香港的真實和神奇,揭開身披繁華金融物流商業衣裳的高樓,城市的內在氣質如此市井和生機勃勃,但與之伴隨的年代氣息和唐詩宋詞的山水景象,又讓人迷惑其中。就如將結尾定格在天后廟一般,「拾階而上天后廟/遲疑著沒有答案」。香港的神奇在於她永遠處在中西薈萃的千變萬化中,讓人不禁感嘆:這就是香港啊。

年代集」之〈關於一支駝隊的夢想〉

〈關於一支駝隊的夢想〉是一九八五年大學即將畢業時的作品,是一個青年人的白日夢。和一般青少年的白日夢不同,此夢沒有「為賦新詩強說愁」,而是充滿了朝氣,充滿了夢想,滿懷著對自我的肯定和信心。

〈關於一支駝隊的夢想〉的題目相當吸引人。它猶如一個人的外貌,吸引關注很重要。吸引讀者又能歸納整首詩的意和蘊,就是用筆的高明。請留意:這是長長的駝隊。詩人的夢境很大,抱負很高,他的夢想不是一隻駱駝,而是整整一列,整整一列的駱駝踩出延綿的腳印,走向遠方。題目的畫面感極其強烈。

第一節的兩句詩:交代了夢想出發的時間和地點。「把愛做夢的三月柳綿延到江南的夏天/它柔柔的情語穿過最冷漠的冬雪」。三月春日多夢時節,一切都是欣欣然,草木旺盛的樣子,這樣的綠延伸到夏天,地點是江南。白日夢開始,畫面淺淺在一片綠意盎然中。請看此處電影感的運用,三月柳綿延在初夏的微風中搖擺,猶如柔柔的情語穿過最冷漠的冬雪。柔柔是柳條的姿態,是江南的情語,是最能打破冷漠冬雪的武器。此時畫面將時間自然過渡,關於一支駝隊的夢想從冷漠的冬雪中萌芽。詩人使用的是「冷漠」而不是「寒冷」,如果把夢想看作是冬日裏的一顆種子,那麼這顆種子必定經歷世態炎凉才會說出冷漠兩字。但是,這顆夢想的種子依然在冬雪中萌發了生機。

第二節:這支駝隊毅然走出去了,走出詩人的書本,走出季節墨綠的扉頁。這裏,詩人巧妙地交代了時間,墨綠的季節(夏天),翻過扉頁(新旅程的首頁)開新篇,時空自然過渡到遠方,閃閃的湖沼有黃金樹的倒影,畫面直接接入塞外風光中。這是多麼美麗的邊塞風光:戈壁泉滑過青苔的河床,牙牙學語的春天鑽出寂寞的曠野,一片草木青葱的模樣。此處,聲音導入,駱駝的蹄聲在空曠的野地迴響,踏入夢想之境。

第三節的傳說,可以理解為詩人的思緒在傳說中遊歷或者也蘊含對未知世界的擔憂和憧憬。白雪公主美麗和單純;枯藤、老樹、昏鴉,在天涯的斷腸人;,以及一段蹦蹦跳跳的故事,全部採用蒙太奇的寫作手法。蒙太奇借鏡頭組接的手法,把不同的傳說,按照一定的邏輯線索,交錯而有機地組接起來,以顯示白日夢的連貫、推進。這種結構形態,又稱「電影分鏡頭式」結構,運用在詩歌中,甚是巧妙,因為是白日夢嘛,做甚麼都是合乎邏輯的。誠然,夢想與現實總有差距,有時很困惑,有時也很無奈,詩人所運用的傳說看似是無關緊要的白日夢想,其實內在有很多意義上的延伸。讀詩最有趣的地方,在於學習解謎和猜謎,謎底又因個人背景不同而不同。

第四節:再次運用電影手法。原來是在看書時的一場夢,然而這夢是啓示錄,是對自我的肯定和信心,即便前面有艱難險阻,但始於童年的希望和夢想是不會破滅的。「(他們五顔六色的眼睛/眨動的全是神秘的遠方露水)」,詩句中加上括號突出、強調這一句的重要性,引起注意,再一次表現了詩人內心確信並堅持夢想,只要尋找就能找到叮咚的水源。詩中的孩子可以看作是無數個詩人的化身和詩人年少時的無數夢想。

第五節:用金毛狗來象徵太陽,非常異類,但仔細想想還真的很貼切呢。這個意象的運用,直接將電影感結束在畫面上:「一個早晨/我和駝隊牽著太陽/——這一頭金毛狗/走遠」。金色晨光中,詩人和他的夢想向著早起的太陽出發了。年青人的驕陽壯志和小小的獅子王完美地呈現在畫面中。 

以歲月為詩,詩意的棲居

與年代集(一九八二至二〇一〇)的作品相比,年份集(二〇一一至二〇二〇)香港十年書寫,少了青春的炫技,多了歲月的沉澱。大多數作品都是自我沉思的提煉。它飽含著豐富的想像和感情,常常以直接抒情的方式來表現,並且精煉用字,聯想豐富。

在詩歌的寫作技巧上,我一直欣賞運用電影感寫作(包括畫面、聲音、場景、人物挑選等等),這篇書評限於篇幅也主要集中於此。讀者還可循其他寫作手法,如景和色彩、意象的連接、氣氛的營造、語言的凝練,以及內心的表達等多方面,細心賞讀。

陳鳴華是八十年代有影響的校園詩人,年紀輕輕即執掌大出版社多年;來港後轉移陣地亦屢創佳績。想來其人詩情飽滿,要不日夜如輪轉,哪有能耐寫詩呢?然而,詩是美妙的,這種生命力蓬勃的文學載體,只要一旦有種子落地,它總是生生不息地存在於生命中。

《句敘》有趣的地方在於詩人在港十年,並不完全書寫香港場景。很多標註著土瓜灣、東達中心、康怡廣場美心、2A巴士等香港地點,卻抒寫著上海片段,對家人故土的眷念。或許這是詩人身在異鄉時排遣寂寞寓意生活的一種方式。不同的是,與其他鄉愁文學比較,詩中不見遠離故鄉,漂泊海隅的無奈,取而代之的是詩人內心積蓄的溫柔和善意。以歲月為詩,作詩意的棲居。

(本文圖片為資料圖片)

木子簡介:作家、詩人、文學評論人、職業出版人、教科書總編輯。其各類文學作品和學術論文散見於兩岸四地教科書、文學雜集以及學術論文庫,以職業出版人身份出版教材和教學電視超過一百多部,有影視以及專欄合約在身。著有散文集《遠去的風景眼前的你》、小說集《開到荼蘼》、《秋以為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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