進退兩難白教堂

黃秀蓮

巴黎第一高是艾菲爾鐵塔,第二高是聖心白教堂,前者有升降機為助,從容進出,直上雲霄,不過在一瞬間;後者要徒步登梯,考驗意志,磨練體力,談何容易?那麼,曾經勇攀白教堂之巔,不也是一項豪情無限的記錄嗎?

我,體質差勁,大學體操不及格,說到登山涉水,一向囁嚅,可是白教堂穹頂之巔竟然一度登臨。穹頂來自高處未算高的夢想,教堂頂部已高得凌絕眾小了,建築師仍要向天庭延伸,好把祈禱近一點地傳送,好製造登白教堂而捫雲的氣勢,於是再加建高五十五米,直徑十六米的大穹頂。

巴黎聖心白教堂。(作者提供)

巴黎是一片平原,聖心白教堂則矗立在北端蒙馬特山,山丘高一百二十九米高,儼如制高點鳥瞰全城。白教堂用石灰華岩建成,岩石不斷分解方解石,即使風雨與污染交侵,教堂歷經百年依舊素白晶瑩。

登上白教堂的路,可分三段,景象真奇怪。地鐵站位處山麓,附近是紅燈區,沿斜坡緩緩而上,正值夏日永晝,光天化日之下,路旁擺下非法臨時賭檔,攤主把手中撲克翻來顛去,在遊人面前揚揚,好引君入甕。到了教堂腳下又是另番光景,不少落魄畫家在此賣藝,替遊人畫肖像畫,或寫實而似,或卡通而肖。這兒沾了教堂的風光,遊客如雲,蓄聚大量機會,庇蔭著一群賴以為生的畫家。靜坐小凳子給造像的、旁觀欣賞彩筆勾勒的,樂在其中,氛圍歡愉中又瀰漫藝術氣息。而白教堂高山仰止,俯視著罪惡淵藪,下望藝術之都的風華,然後近觀來朝聖的蒼生。

這白教堂兼具羅馬與拜占庭的風格,深廣而高峻,賞之不足,「呀,原來可以上塔頂的,去不去?」這聲音居然出自我,朋友又一致贊成,於是付點費用,循一度窄門走上去。決定來得遽然,欠缺思量,只因曾看過資料,知道有些教堂把鐘樓深鎖,也有爽快讓香客登臨,恰巧見小賣部有參觀鐘樓的字樣,心裏一動,怎料一呼眾應,立刻起行。

那度窄門藏於門後,隱蔽而神祕,探險是少年讀物的重要主題,探險的興奮在躍躍起動。引領通往塔頂者,是一道極窄的螺旋型梯級,光線幽暗,沒有扶手,得扶住牆壁。爬呀爬呀,哎呀,梯級好長,什麼時候才到頂呀?我開始有點氣喘了,哎呀,梯級好長,怎辦?不如放棄算了,可是樓梯狹窄得只容一人,太胖的鑽進來也不容易,如果反方向下行,其他正爬上來的實在無法給我讓路的。這回慘了!

這窄梯,唉,簡直是一條羊腸,千彎百曲,盤旋得令人頭暈,厚厚的牆壁密不透風,幸而也未至於翳悶。無端走了一步,踏上時光隧道,燈火昏暗,便步入百年前的歷史空間;至於患了「幽閉恐懼症」的絕對不能進入。一路上聽見人聲絮亂,語言混雜,可能也有回音吧。步速不可能太慢,否則「塞車」,阻礙了後之來者。體力過度消耗,腦海一片空白,即使直升機來打救,垂一條繩索也無法從羊腸拉我出來,死撐吧!

也不知爬了多久,終於充沛的陽光湧入眼簾,眼睛從樓梯之昏昏然轉入一片光明,只覺扎眼。眼前一望空闊,不由得歡呼起來,朋友立刻上前遠眺。獨我坐石凳上喘大氣,低頭看自己橘紅色皮質柔軟的舒適鞋,休息到不再喘氣才有氣力站起來,賞賞難得一睹的風光,梯長人困終於得到超額補償。那天天朗氣清,視野達五十公里,極目而眺,遊目騁懷,無數古典房子交錯縱橫,構成人間清景,巴黎旖旎的風光盡收眼底。

居高臨下,完成「壯舉」了,遼闊無邊的視野予人啓發,我忽有所悟了。登高而壯覽巴黎,背後難道有高遠的志向、不移的決心嗎?當然不是那麼一回事,不過一時誤闖,進退兩難,既然明白後無退路,唯有咬緊牙關撐下去。後來才知道白教堂有二十七層樓那麼高,一上一下,攀爬了幾多梯級?的確超乎體能,創出自己的記錄了。

「因」是什麼?似乎其次了,「果」是的確仰攀白雲高處的標杆。人生奇妙,世事難測,因果非所逆料,命運在推著,不能不前進而已。從來畏遠,從不計畫千里之行,豈料,無此雄心,偏作此行。

傻瓜佇立白教堂穹頂之高,飽覽三百六十度的巴黎風光。

黃秀蓮簡介:廣東開平人,中文大學崇基學院中文系畢業,從事散文寫作,獲中文文學獎及雙年獎散文組獎項,並任中文大學圖書館「九十風華帝女花──任白珍藏展」策展人。著有散文集《灑淚暗牽袍》、《歲月如煙》、《此生或不虛度》、《風雨蕭瑟上學路》、《翠篷紅衫人力車》、《生時不負樹中盟》、《玉墜》、《揚眉策馬》八本,數篇散文獲選入中學教科書教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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