記「花和食器」展開的一場視覺饗宴──橫濱紀行

華  純

雨後天晴,趕緊乘坐東急快車去往橫濱。在約定的站口與花道老師渡邊玉梅、一敏夫婦準時匯合。日本華道的七大流派掌門人和餐桌設計師聯手在橫濱山手舉辦「花與食器之諧音」大展,這正是我們此行的目的。因時間還早,一行人先爬上了北仲大樓第四十六層展望台。居高臨下全方位俯瞰橫濱全景,著名地標橫濱紅磚倉庫、國際客輪碼頭、洲際大酒店、未來摩天輪、開港紀念館等都一一呈現眼前。對面就是位於地上六十九樓、高二百七十三米的橫濱地標大廈。這是日本最接近天空的瞭望樓層。據說樓裏的電梯從地上二樓到六十九樓,只需四十秒左右就能抵達。可惜我一次都沒有體驗過。好幾年不見,這座海濱城市顯得更開放更為現代化。幕末到明治時期,日本從鎖國走向開放,橫濱市是最早與海外接軌、吸收西方文化科技的貿易金融窗口。山手地區出現的西洋建築群便是橫濱開港以來與西洋文化融合的象徵。

日本華道的七大流派掌門人和餐桌設計師聯手在橫濱山手舉辦「花與食器之諧音」大展。

視線遊移至中華街和山下公園,不禁想尋找留聲機裏的舊日傳聞。當年孫中山意欲在中國發動革命,從英國輾轉來到橫濱,在山下町落腳,結識了鄰居的女兒大月薰,大月薰滿十五歲時孫中山牽著她的手舉行了婚禮,那年孫中山是三十六歲。這段秘史由日本作家宮川東一在自傳體著作《留在日本的孫文的女兒和外孫》中披露,並說孫文是他的外祖父。

橫濱地標大廈。

視野中發現了一處靜謐的綠野,那是橫濱最受歡迎的觀光景點之一日式庭園三溪園。印度詩人泰戈爾曾在此流連兩個多月。適逢菖蒲花開,若是能在水池邊靜聽雨聲、鳥聲,坐擁林間搖曳的間隙之光,五感必會滿足於神清氣爽。只是日程安排已定,很遺憾無法去三溪園溜達。

一敏夫婦的家就在馬車道附近,倆人熟門熟路地帶領我們穿過皇后廣場和一片花園,藍天白雲下一路繽紛,映照出紫陽花一簇簇的層疊起伏,畫面甚是好看。步行到懷舊風格的橫濱紅磚倉庫,但見水波浩瀚的海面閃爍著翻滾的浪花。這裏聚集了時尚商店、餐廳和咖啡館。陽光照耀著兩排被修復和改造過的明治、大正時代的建築物,卻讓人感到分外眼熟。在我老家的上海灘,建於半殖民地時代的英格蘭風紅磚洋房如今是最受人青睞的國家保護建築,且數量上遠比日本多出十幾倍不止。這時我們一轉眼便看見廣場一角聚集了一群打扮成青春少女的日本大媽,不一會兒她們歡快地跳起舞來。原來廣場舞不止於中國,它充滿了娛樂性,集健美、健身和降脂於一身,何樂而不為呢?不難猜測年齡在四十至六十歲左右的這些女人,個個舞姿靈活,臉上洋溢燦爛微笑,動作極有節奏感。我不由得要為之拍手叫好。

一號館牆上有一張過期的海報映入眼簾。劇照現出一個老態龍鍾、像歌舞伎一樣滿臉塗白,畫著濃黑眼線的妓女。名叫五大路子的演藝人在舞臺上單獨表演《橫濱羅莎》。它是以第二次世界大戰後橫濱實際存在的傳說中的妓女瑪麗為原型,描述了三十三歲的瑪麗遊蕩在橫須賀美軍基地附近,因平時身著白色衣裙,腳穿一雙紅皮鞋,看上去氣質優雅,被人推測有著貴族的出身,居住過山手的豪宅。她愛上了美國軍官,結局卻很悲慘,從一九五四年首次出現到九十年代身影消失,一個老去的妓女背負了戰爭年代沉重的陰影。戰後七十八年過去了,羅莎凝視著的前方是什麼,五大路子透過羅莎看到了什麼?二○二三年是五大路子連續演出的第二十七年,世界還在戰爭與和平的邊緣來回移動,紅磚倉庫一號館的公演已經止於五月底,因此答案要在下一次公演時來劇場尋找。

橫濱的多元文化,不僅滲雜了時尚潮流和東西方文化交融的魔幻組合,還包括本地特有的洋食文化。從開港之後流入了法國、意大利、德國料理等各種各樣的西點菜式,讓人坐進餐廳就有置身異國氛圍的感覺。自然受到了日本國民和外來遊客的喜愛。尤其是在炎炎酷暑的盛夏,想擺脫東京大都市的喧囂,給多巴酚來一點刺激,就不妨去妙趣橫生的橫濱消閒一日。

午飯後,一敏的先生老范開車送我們去山手西洋館。一敏和老範是我們大家眼中十分羡慕的模範夫妻。他倆同時上山下鄉,經歷過波瀾萬丈的北大荒知青歲月,後來回城讀書就職,一個成為大學教授,一個成為外資企業老總,如今在橫濱安享退休晚年,旅遊、執筆耕耘、或演奏京胡,已成日常。每每聽他倆回憶往事,都很有文學品味,有漲不少知識的感覺。

另外還要介紹一下同行的一位高人。渡邊玉梅是教授級花道老師,二十多年來她灌注心血反覆研習和精進於各種花道流派,開辦花道茶道和香道教室。今天她為我們指點迷津,如何區分花道流派和作品的特色。對我而言,無疑是一堂難得的花道課,下面也許要不厭其煩地用圖文來渲染一番了。

最先進入的是小原流在英國館佈置的展會。綠蔭掩映下的這座小樓,獨居匠心地鋪墊出一場視覺饗宴。小原流與池坊流、草月流是代表日本花道的三大流派。一九八八年出生的小原宏貴,是歷代最年輕的流派掌門人,現僅三十出頭,卻在花道藝術上已有渾然天成的造詣。

小原流

日本插花藝術的歷史可以追溯到室町時代華道池坊成立的時候,小原流誕生於明治時代,才只有一百二十多年歷史。第一代家元創立了新式插花形式,叫做「盛花」。是將花插在平底的水盤中。但是花道,從來不是循規蹈矩按部就班,英國館的餐桌上,映現出一個嫣然搖動、欣欣向榮的花壇。彷彿替人們安排了一場對話,令人聯想季節流逝而去的表情和感慨。

第二館的展主是一葉式生花流派的第四代家元。粕谷尚弘是這次橫濱花藝匯演的倡議者和發起人,他利用山手──一番館裏兩層拔高的天花板空間,懸掛了一根根串接青梅的線繩,以動態來表現梅雨季節。只要用手輕輕觸碰一下,滿場舞動,就能對應六月的氛圍和紫陽花的嫵媚景色。

一葉式生花的風格是現代花道,注重創造力,崇尚植物自然美。

 一葉式生花的風格是現代花道,注重創造力,崇尚植物自然美,通過植物之間的格局體現對大自然的個性感受,以清馨、典雅、創意而獨具一格。

客廳房間的餐桌上使用竹子、芍藥等花材,因相互作用而能達到完美的自然格式。

我看到客廳房間的餐桌上使用竹子、芍藥等花材,因相互作用而能達到完美的自然格式。過程中沒有使用劍山、支架等傳統固定花材的手段。正在嘖嘖稱奇中,卻遇見了家元本尊粕谷尚弘先生,他欣然與我們四人合照留影,讓大家甚是愉快。這個流派之所以能贏得眾多國際花道的追隨者,要歸功於他的父親第三代家元粕谷明弘懂得花道是一門人類交流的藝術,積極在世界多國開展國際研修會和花道表演。

一葉式家元本尊粕谷尚弘先生(右二)與作者(右一)、作者友人合照留影。

接著下一個就是伯利克大廳的草月流展了。草月流真是一個神奇的存在,第四代家元勅使河原茜是一位魅力女性,不僅主打超前衛的裝飾插花作品,還善於天馬行空,大膽建構植物公共空間,將當代藝術意識滲透進植物素材,始終保持草月流在全球藝術領域的先鋒性、引領性與權威性。

草月流展

綠色草坪上,有一長坨呈流線起伏的巨大造型,正體現了畢加索式的灑脫不羈的精神。雖然意義不明,但植物本無言,草月流能賦予它的,是一種強烈的不同凡響,打破了插花界的清規戒律。這就是草月流的世界。在布展客廳裏,我又看見桌面上出現與一葉式作品相仿的青竹插花,但它出乎意料地在四周布下竹架,用幾十根細長竹條連接,在餐桌上方形成宇宙循環。瞬間就放大了空間,達到一種不可思議的藝術境界。

草月流展:綠色草坪上,有一長坨呈流線起伏的巨大造型,正體現了畢加索式的灑脫不羈的精神。

我從初學龍生派和池坊派開始,進而在草月流教室籠統地學習了幾年,今日行至此處,猶如醍醐灌頂,突然腦門開竅。

大師說:「花經人手,已非花矣。有意插花,花如其人」。草月流的宗旨是;隨時、隨地、無論是誰、無論為誰,無論用什麼素材,都可以不拘一格地表現自己想要的花藝。

原來我盡可以突破束縛,大膽朝前走,來一次放浪形骸的藝術之旅。

接下來便是分享池坊和龍生流派創建的藝術天地。走到外交官之家,這是一處始建於明治四十三年、有美國維多利亞風格的西式建築,同時也是山手西洋館裏唯一被指定為重要文化遺產的所在。它最初建成於東京澀谷地區,一九九七年在屋主的協助下遷移至山手道意大利庭園內以期永久保存。

池坊流

池坊一直被公認為是日本花道的本源,五百多年前的飛鳥時代聖德太子派遣隋使小野妹子前去中國,考察當時隋朝的佛教。小野妹子回到日本後,吸收佛教禮儀發展插花,以花祭於佛壇。後來他辭去官職削髮為僧,法號「專務」,住持京都頂法寺。他在寺旁的池畔築起廂坊,隱居於此,故得名「池坊」,形成了池坊花道。現在日本花道流派很多,但影響力最強,規模最大的流派依然是底蘊深厚的池坊流。絕大多數學習插花的人都無法回避「池坊」這個名字。其對日本社會的影響,尤其是禪宗教化方面都起到了「潤物細無聲、以和為貴」的作用。立花和生花,可靈動,可禪靜,或由一花一葉、一草一木,而見漫山遍野,天地遼遠。

池坊流

此次花展的亮點是樹木枝條設計的作品。日本原始先民在森林裏「構木為巢」、「鑽燧改火」,從對樹木的使用,到把樹木看作天地「神木」的原始崇拜,漸漸滲透了很深的文化內涵。作品強調樹木之不屈不饒和生命之頑強,展示了創作者的理念。

每一位花道藝術家都擁有敏銳的直覺,經歷新冠疫情三年之殤,進一步領略了自然與生命之道。佛教思想紮根於日本人心中的,便是生死輪回。塵歸塵,土歸土;世上沒有恆常如一的事物。這也是花道的基礎,是觸動觀者之心的內核。

我們一邊讚歎一邊覽遍外交官之家的上下二樓,最後走向位於下坡的布拉夫十八號館去參觀龍生派的展覽。

龍生派的插花展

龍生派的插花展,每年都以鮮明的主題、不拘一格的設計理念吸引著眾多愛好者。它不僅傳承著古典立花的三個基本花形,還通過現代設計大膽融合植物、光影、空間三大主題的理念和手法,以雄壯浩蕩的氣勢,撥動著人們內心那根因震撼而感動的心弦。通常,我將它與池坊流做對照時常常會感到驚訝,龍生派的第一代家元原是池坊的弟子,後來分離出來自成一體。現在的自由風格似乎能打上「男性氣概」的印記。這是自由式插花的一種魅力所在,也是最困難、最具挑戰性的一部分。

在布拉夫十八號館,我圍繞著餐桌上奇葩的造型轉了一圈又一圈,幾株鮮艷花草被禁封於三個荊棘囚籠,餐桌上擺設的匈牙利餐具蓋頂坐有一個戴瓜帽中國小人,讓人心裏有點收緊。這個作品巧妙地在空中進行了分割、配置,有一種玄機是陰與陽,萬物有靈,彷彿期待時來運轉。

餐桌上擺設的匈牙利餐具蓋頂坐有一個戴瓜帽中國小人,讓人心裏有點收緊。

整個下午,我們四人沉浸在自然花草和豪華奢侈的高級食器之中,在視覺和聽覺裏,彷彿上演了一次又一次最優美的天籟之音。一下午時間過得飛快,最後一道院門在我們的背後清空了會場,晚霞還未塗抹天邊,但是即將到來的下班高峰卻提醒我們趕快坐上電車回到東京。匆匆與一敏告別後,人坐在車上,不由得想起國內方興未艾的中國藝術插花,微信公眾號總是提醒我關注正在開播的插花公開課。它有點類似日本還沒有使用劍山時僅借助於枝條或支架來固定花材,其實溯本求源,這正是唐宋時期中國最早期的插花技藝,在文革破壞後出現斷檔。這種保護生花的理念我很喜歡。中日兩國的文化源泉有很多共通之處,說到底,世界各地的插花藝術都是源於對花卉的熱愛和生命崇拜,插花更像是無聲的詩、立體的畫,與書法、繪畫、音樂、美學的藝術原理是一脈相承,能令人感悟審美的滿足和愉悅。

(本文圖片由作者提供)

華純簡介:日本華文女作家協會名譽會長、日本華人文聯副主席,世界華文旅遊文學聯會理事、世界華人作家交流協會副會長等。著有小說、散文、詩歌、文學評論等,作品多次入選優秀文學精選作品集以及中日兩國大學文科教材,發表在著名文學刊物上。長篇小說《沙漠風雲》載入世界華文文學史等。曾入圍中國首屆環保文學小說獎、獲得全球華人華僑文學中山杯散文著作獎和第四屆中山杯伯樂獎、詩刊年度桂冠詩人獎等重要獎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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