心中的日月

王燕婷

我遊說著倆小侄女,試試眼前熱騰騰的犛牛火鍋。自小生活在香港的她們,聞到濃烈的犛牛肉的味道,嫌棄地移到隔壁桌上。她們最初啥都不吃,直到耐心的女店家,把牛肉餅說成牛肉披薩,酥油茶說成印度奶茶,才勉強接受。

對於此次的旅遊,小侄女們是有所抱怨的。初來乍到,便在旅舘裏,莫名其妙地頭痛、乾嘔,只能裹緊棉被,體會著孫悟空被戴上緊箍咒的感覺,苦苦品嘗高原反應的滋味。老大阿貝的身體素質明顯比老二阿妍要好了和很多,她在很短時間裏便調整過來,端茶倒水照顧妹妹。可憐的阿妍足足折騰了五六個鐘才緩過勁來。等到肚子餓了,又發現這裏的食物品種單調,處處充斥著酥油茶與犛牛肉的味道,油膩的氣息混合在空氣中,依附在每一個角落裏。

旅舘就坐落在香格里拉已有一千三百多年歷史的獨克宗古城裏,小巷拐角有家火鍋店,在旅舘的老闆極力推薦下,我們一行人轉過幾個青石鋪成的小巷,終於找到了。

店外兩層樓高的覆砵式的白塔聳立著,四方形的基座下面嵌著漂亮的金色轉經筒。木製結構的小屋,洋溢著多彩的藏家風情。藍白相間的刺繡門簾,紅與綠的經幡繞著屋角與橫樑。牆壁掛著唐卡畫以及酥油花圖案的掛毯。店裏,飄揚著一曲輕快的藏族歌曲,歌詞是聽不懂了,但是女歌手的聲音敞亮而歡愉,像極了這裏明媚而低垂的藍天。大概也只有在這種闊大的空間滋養下的人,才有如此暢順高亢,乾淨明朗的聲線了。

我們在餐桌旁等著犛牛火鍋。一本詩集——一個雪域女子的詩性表達》,發了黃,邊角有些捲曲,靜靜躺在近旁簡易的書架上。牧場、雪山、草地,藏獒、犛牛、羊群,經幡、瑪尼堆,酥油茶、糍粑,阿媽的銅手鐲、羊皮襖,詩集裏的意象無不來源於這片草原。「我生活在地球上最美麗的世外桃源,人世間最罕見的香格里拉」。詩歌的字裏行間,一番深情,驕傲湧動。書裏見到她的相片,穿著彩色的藏袍,懷抱小羊羔,不施脂粉,讓人想起了伊拉草原上的狼毒花,甜美中又帶著絲縷的野性。

我一篇篇地翻著她的詩作,以一個南方人的視角,翻閱著一個彩雲之南女子的心。我一向篤信,以文學來書寫一個地域的時候,再高明外地的作家也寫不過本地的作家,無論他的寫作技巧如何高明。文字裏頭的鄉土意味,在字裏行間流露著,那是帶著骨血裏的基因,帶著獨特的山水滋養而生發出了獨特文字韻味。

在香格里拉,有著與大都市完全不一樣的山水美景。許多美景若非親眼所見,你是很難攪渾內心的漣漪。在海拔三四千米的美麗的納帕海伊拉草原,藍天白雲在天上,也在脚下。草原上隨處可見的一出出海子,把藍天白雲擁入自己的懷中。那白,足够潔淨,白得令人暈眩; 那藍色呢,足够耀眼,藍得清脆悅耳。悠長緩慢的黃昏,隨處可見小石頭堆起的瑪尼堆旁,老年的婦人三三兩兩手持著轉經筒,口中喃喃頌詞,繞著瑪尼堆一圈一圈地祈福。 她們虔誠地祈禱,在溝壑堆疊的黝黑的臉上,佈滿平靜與安寧。

寧靜的落日餘暉潑灑在草原上,四野炊煙嫋嫋,所有的影子都被被拉得長長的。 而在草原上的犛牛來講,牠們的眼裏所有的物體都被誇大了,於是牠們顯得特別馴服,安靜地舒緩地在草原覓食,不急不躁。

其間,有一頭軀體龐大的黑色犛牛,遠離群牛,在草原中央匍匐著。牧牛的人說,牠太胖了又太老了。牠的四肢已然無法承受肥碩的身體,只能以跪拜的姿勢貼緊大地,目接遠山。牠的背脊迎合著遠山,起伏著。背上的牛毛稀疏脫落,裸露出土黃的肌底,犄角劃著流暢的弧線,胸口的鈴鐺和褪了色的綢布花交纏著。牠眼中的淚水氾濫,打濕了長長的睫毛。我竟無法與牠對視,那蒼老而慈悲的眼神裏盛放了整個草原。牠在這個草原活過,也終將在這裏死去。

無怪乎這裏的犛牛肉會散發出濃烈的味兒。牠低頭吮吸清盈的泉水,口裏咀嚼甘甜的青草。牠日復一日沐浴在強烈的高原陽光之下,又在夜晚被月光一遍一遍撫慰過。 牠的身上匯集了這裏的山水日月精華。

無怪乎這裏充斥著濃烈的酥油茶的奶香和犛牛肉的肉香。

正如,此時火鍋店的老闆娘端出的這鍋犛牛火鍋。那牛肉濃重的香味嗆人耳鼻,一股實實在在的肉香彌漫了整個小店的空間。這份甘甜是這個區域固有的味道。然而,從小生長生活在繁華都市的兩個小侄女,受不了這種渾厚的香甜的衝擊,本能地拒絕了。

的確,在我們生活的大城市裏,匯集著各國各地的美食,然而有些味道是不可能有的。比如眼前道地的犛牛肉。都市裏所有的食材大多都要經過路途的顛簸,在顛簸的途中無論如何多少會失卻原來的味道。然後再經過加工,各種香料按照比例配置。於是,最後雜糅成一種圓潤的沒有棱角的味道。顯然,生長在都市的孩子更喜歡這種加工過的,糅合了各種氣息,不辨來處的味道。漸漸地,這樣的味道成了所有都市共通的味道。相同的建築,連鎖的商店、食肆。如果有一天,她們長大了,離開了她們所在的都市,她們還會不會有太多對於一個所在的執念。她們想念的味道其實可以簡單地得到複製,輕而易舉在另一個城市尋得。

而唯有長入骨血的味道,才經得起歲月的侵蝕。平日裏我跟她們說咱們是福建人,你爸爸就是土生土長的福建人,這說法她們倒是沒有抗告。然而,福建於她們只是一個虛空的名詞性概念,而沒有確切的地理座標。我想應該讓她們知道,身上流淌著閩南土地上長出來骨血。有根脈的東西,那才是獨一無二的。而一個人的內心,唯有飽含著此份愛意,才能從內心形成一種關於人或物的眷念,乃至保有一份敬畏。

我到底還是想舀口湯給她們喝,品一品這裏的味道。或許我可以跟她們聊聊天,話題大概可以先從解釋香格里拉的藏語意思開始。

香格里拉——心中的日月。

(本文圖片為資料圖片)

王燕婷簡介:香港作家聯會會員,從事教育工作。出版散文集《擁抱,在風起時》與《三月花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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