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生又結後生緣──讀梁國驊之《尋找摩登伽》

黃秀蓮

緣起

《尋找摩登伽》這本書在二○一八年出版,厚達五百頁,全書共十八萬字,這是梁國驊第一本小說,成書之時剛巧踏入鳩杖之年。他在英華書院畢業即入讀港大社會系,然後從商,似乎未有在文壇留下足印。奇怪在生命豐收之際,不去優哉悠哉「歎世界」,反而跳往文林墨池,興會淋漓,鋪設另一條跑道,這份雅興這股毅力也真難得。再者,小說背景設在釋迦牟尼晚年,主角乃釋迦之弟阿難,人、事、地都遙遠陌生,怎去呈現?佛經故事千頭萬緒,如何理出脈絡,採擷花葉?佛理抽象,如何化玄機為清通可解之句。不克服諸般困難,難以吸引讀者。為新手而言,是向難度越級挑戰了。我頗為納罕,這小說究竟在什麼因緣下醖釀呢?

二○二二年初,國驊以一手瀟灑毛筆字在扉頁題字,厚贈於我,恭敬接過,心裏卻在糾結,能讀畢全書嗎?我中小學以至大學崇基書院皆是基督教,聖經新舊約的故事一直是求學路上的底色,金句背誦尤其深入腦海。佛經故事,自愧未曾涉獵,恐怕丈八金剛。《尋找摩登伽》在書櫥玻璃門裏頭打坐冥想,大半年後,終於把書本移到案頭,結果一氣呵成追讀下去。序、編者四問、後記更反覆看了兩三遍,看罷,掩卷低迴。

後記如此道:「算是把古典佛經看了一遍,把各章回按釋迦的遊歷時序排次,猜想一下角色們為什麼做這種事,說這樣的話,然後串連起一個無起點也無休止的愛情故事。」則創作本意在刻畫愛情,故此借用了阿難與摩登伽這對金童玉女。為什麼偏偏選中他倆呢?只因釋迦說弟弟與這女孩有五百世姻緣。既然飽含了宿世前因,那麼,在浮生萬千,茫茫人海裏,「尋找摩登伽」不正是生命裏最重要的功課嗎?小說描述阿難多方打聽摩登伽的下落,依舊雲深不知處,結果終其一生,至死不休地等待、尋找。其中若干情節根據佛經《摩登伽傳》、《楞嚴經》來寫,當然也加入小說家的種種臆度和渲染。小說記述了釋迦教誨弟子的道理,分析了釋迦領導的團體於當世的境況,刻鑄了阿難與摩登伽五百世姻緣的一瞬,虛虛實實,糅合得動人心魄。

阿難與釋迦是同父異母手足,小二十歲。釋迦名聞遐邇後回鄉省親,阿難便追隨兄長出家,成為十大弟子之一,實際工作是釋迦的祕書。阿難眉目俊秀,風度不凡,性情平和純厚,從不與人結怨。他記性尤佳,能把釋迦道理牢記在心,在說法大會上琅琅背誦,故有「多聞阿難」之稱。釋迦講道,他記錄於貝葉,最後花上六十多載光陰把貝葉整理為《阿含經》。佛門十大弟子畫像石像中,捧著水盂的那位正是他。至於摩登伽,在「種姓分明」、「四民不平等」的階級觀念下,是個種姓低、膚色黑、相貌美的農村小女孩。

一部小說,能夠吸引讀者閲讀下去,總有理由的,我試從文學角度談談這本書。

 

先說敘事觀點(Point of view)

敘事觀點,決定了小說與讀者的距離。

中國古典小說都用全知觀點(Omniscient Viewpoint),《水滸》、《紅樓》,作者無所不知,劇本發展都在掌心裏。不過,其間亦適時借劇中人的眼睛去看種種,即是穿插運用旁知觀點(Side view)了。例如寶黛初會,鏡頭轉換,不再居高臨下,而是借用寶玉的眼,近距離地端詳黛玉。那段描寫是寶玉對黛玉的印象,一下子客觀變為主觀,感覺親近而多情了。〈林教頭風雪山神廟〉借店小二的眼去看,看出酒客神色鬼祟;又借店小二的耳去聽,聽出其中二人操東京(汴京)口音。現場感迫人而來,霎時間危機四伏,山雨欲來風滿樓。

這本書以全知觀點敘事,其中不乏直接陳述,如形容摩登伽之母周那為「蜘蛛精」,搶親是「請君入甕」,阿難是「上了架的鴨子」,相當顯山露水。在情節龐雜,人物眾多的長篇裏,這樣點明不失為幫助理解的辦法。至於旁知觀點也偶爾運用,且多是第三身,如借舍利弗(釋迦得力弟子,號稱智慧第一,主修冥想、理論。釋迦說法,由他提問。)的眼,去盯了一下剛成親的阿難:「已經三十出頭卻似剛吃了糖的大孩子」,周那卻是「流露著食人猛獸的氣息」。波斯匿王打量摩登伽,原來「相當美麗,而且發育良好的女孩。」。值得留意是小說開端的敘述是「我」,由阿難親口呐喊:「我把自己化成飛灰散落在河岸的土地上,把血和淚漂流在河的水……這樣無論她在哪裏,我都可以找到她」,感情激越澎湃,主觀而強烈,完全達到了第一身旁知觀點的效果。這小說把敘事觀點按情節交替並用,靈活自如。

 

再說主題探討

主題,是任何作品的靈魂。

這本書可列入西方的「成長小說」(Bildungsroman),故此不乏情竇初開而沉醉綺夢的描寫,摩登伽幻想「是阿難的話,他會走過來,一手接過她手上的陶罐,另一隻手會像夢中一樣,和他五指緊扣地向前走。」 阿難邂逅摩登伽,不敢直視,只低頭看她沒有穿鞋的十顆腳趾。他倆的愛情清純如陶罐裏沉澱過的水。後來拜堂成親,沒有洞房就永訣。阿難充滿浪漫,心底裏的她,永遠白璧無瑕。對童貞(virginity)的珍視和尊敬,古今中外的文學藝術反映了無數。終於,五百世姻緣,擦身而過,遺憾難填,難怪封面《尋找摩登伽》五個字,全都缺了筆劃。

阿難仰慕兄長風采,在釋迦講學的大本營祗園裏頭,一直保持小弟弟的形態。他記性遠遠高於悟性,得道多少連自己也摸不著頭腦。然而,愛情失落,地位不保,嘗遍了枯寂,依然無法改變天真善良的本質。楞小子,最得作者與讀者歡心。希治閣《迷魂記》之神探、唐滌生《蝶影紅梨記》之狀元、多聞第一的阿難,如出一轍,陷於迷霧,眾人都明白了,可憐多情種子蒙在鼓裏。最後圖窮匕見,故事到了高潮,然後落幕,「一道紫藍色的飛虹劃破無月的長空。」

  此外,小說費了不少筆墨分析各種角力,國王對擁有信眾享有名望的釋迦,既佩服也提防;不同種姓和團體,為爭學生爭地盤爭資源,隨時借意生事;同一團體內各有來歷,未必真心歸附,表面各自修行,內裏伺機奪權……

書中屢次出現了難以解釋的感應,富於神祕色彩。至於弟子與四方賓客提問,釋迦說法,記載甚多,皆析理分明,層層深入,「本性並沒有衰老變遷,也就不會陷於因生而滅。」「完成個人質素的修行這點上,自己並不是個過客,而是逆旅之主人。」可見作者對佛經研究下了苦功。波斯匿王問及四個種姓的今生,釋迦答道所有人都認為有「好些與差些」之別;至於來世,答案精警極了──「視乎他們今生的行為舉止」。道理就似四個種姓的孩子各用本土柴枝來生火,看的是四個火堆的火焰,不是其他。這看法與「黑貓白貓」論,可謂異曲同工。釋迦智慧,令人景仰;釋迦對「眾生平等」的堅持,教人折服。禪機高深,等待與佛有緣的去勘破。

黃秀蓮簡介:廣東開平人,中文大學崇基學院中文系畢業,從事散文寫作,獲中文文學獎及雙年獎散文組獎項,並任中文大學圖書館「九十風華帝女花──任白珍藏展」策展人。著有散文集《灑淚暗牽袍》、《歲月如煙》、《此生或不虛度》、《風雨蕭瑟上學路》、《翠篷紅衫人力車》、《生時不負樹中盟》、《玉墜》、《揚眉策馬》八本,數篇散文獲選入中學教科書教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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