東瑞
靜靜的屋裏,兩公婆在對話。
男:都已五六十了,我們的人生都過了一半,萬一被傳染到,被確診也不怕了。
女:香港人的壽命平均都超過八十啊!
男:嗯,當然,生命被突然劃上休止號,誰會甘心?
女:你我都不會甘心,我們剛退休,還沒踏出香港一步。
男:是啊,我們保護好自己,就是勝利。想想那些最高危甚至犧牲的醫護人員,我們宅在家不出門、少吃點算什麼!
女:對!醫生要你減肥,這是最好時機,我們還是忍一忍不出門。
男:可是連米也剩下一天的了,公仔麵也吃光光。怎麼辦?
女:我下午下樓一次,買二十天的米和菜。
男:別吧!我來!
女:你長期服藥,屬於高危一族。還是我來,我先去美髮屋洗頭吹髮,然後到藥店看有沒有口罩、酒精一類東西賣,然後去超市……
男:哇。還是我去吧。
女:你不要和我爭了!容易感染的條件有三個,你三個都符合。
中午吃過一點飯,老婆戴好口罩,準備出門,老公還是不放心:
超市人多,口罩最好戴兩層,還有,頭部也包一條圍巾吧?你用一支廢筆按電梯。美髮屋妳就不要去了,那些圍布不知多少人用?椅子多少人坐?最近沒應酬,不需要扮靚!妳頭髮再邋遢有臭味我都接受,最重要的是平安!
老婆口上笑老公草木皆兵太緊張,內心還是很感激和滿意老公那麼在乎她。三十幾年夫妻,首次聽到丈夫那樣體貼她的話語。
老婆沒有全聽,只是說,我自己多注意就是了。
第三天清晨,老婆感覺不適,咳嗽幾聲,都很乾,老公拿體溫表給她量,三十七點七度!公婆倆對視,呆住,臉都刷百了!老婆即刻致電醫院的熱線電話。
一次出門就中招?!老公手腳發冷,欲哭無淚。老婆望望他,不知怎樣安慰他?她嘴巴說,我一向心態樂觀,沒事的,也許只是普通感冒。內心感覺猶如被判了死刑,還沒準備好就被押上刑場,又突然一陣槍響·……她無法再支撐,一時間天昏地暗……
她首次看到沒有流過淚的老公眼睛噙滿了淚水,別過頭去。
叫妳別去,別去,妳哪裏都去了!老公哽咽著聲音。
還沒核酸測試,你就這樣,我怎麼放心讓你一個人在家——
半小時而已,醫護人員就來了,六個全身著白色保護衣的醫護將老婆全身用藍色隔離衣裹了好幾層,抬上病床——
不要來看我——不可以來看——不必來看我——保重自己——老婆沙啞地嘶喊,隨著被抬走,聲音還在走廊迴響。
以後不要再洗什麼頭,美什麼髮了!——老公憤怒,爆發了!他追上去,聲音淒厲,電梯猛然一關。彭!像是大錘捶打在他胸膛!
回到屋裏,他如一座分崩離析的舊樓猛然倒塌在長沙發上,發出可怕的呼喊,為什麼是她,不是我?為什麼是能幹有用的她,不是沒用軟弱的我?
他們怕這種不是生離就是死別的傳染病,還有什麼比這更殘酷?不准探病,不准握手、擁抱,不准進入病房探望……
他也被通知在家不准外出,隔離十四天。
後來,追蹤得悉,他們屋村裏就有一個從疫源地被傳染的確診者,他有個親戚接觸過他,這個親戚(所謂B的帶菌者)到過美髮屋,老婆就在哪裏被傳染。
雖然生活還能自理,但老公一個人在家的日子,度日如年。老婆一直到第五天,只報道確診,其他消息都沒有,他偶爾照照鏡子嚇了一跳,半灰白的頭髮竟然全白了。第七天,手機上才看到老婆發來的一行字:
不要擔心,我雖核酸測試呈陽性,但屬於輕症,經過治療會好轉的。
他覆她:
以後不需要再到美髮屋扮美了,安全第一!
老公欣喜若狂,每天都在等著可以探望的日子。他被允許探望那一天已是距老婆入院十六天了,護士借出醫院最安全的保護衣給他穿,他只能距離十五米遠,遠遠地在門口看躺在床上向他揮手的老婆……
第二次是在一個月後,樓下的杜鵑花開始含苞待放了,天氣開始回暖,他們被允許隔著玻璃彼此相望,老婆看到老公的淚光,他的雙手還抓著一張A4紙,上面寫著:
春天到了,我等著平安的妳
老婆在一刹那間淚如雨下,別過臉,她看到,真的,窗外,三角梅和杜鵑花已經開得很艷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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私家美髮屋
夫婦美髮屋選擇在這時候開檔,不知是喜還是悲?
在新冠病毒肺炎肆虐和蹂躪全球人類的時候,小島人響應「少出門」的號召,以配合抗疫戰爭,為抗疫做出一己貢獻。當不少市面上的美髮屋都以「門前冷落車馬稀」作出犧牲時,他們夫婦檔美髮屋就「被迫」開檔了。
當也屬於另類貢獻。
不需要租金。
就選址在居屋裏。
小小洋台上,天氣回春,午後有點陽光,暖暖地照。杜太太在給丈夫老杜理髮,他上半身赤膊,圍著一條大毛巾,毛巾兩端會合在前脖處,用一個塑膠夾子夾住。
我們要掛牌嗎?丈夫老杜開玩笑問。
老婆說,我們先自己練吧,手藝合格了才服務左鄰右舍。
既然沒掛牌,就不好為別人的頭服務。
我們做義工,不收費就不怕的。
杜先生說,也許只開一個月,疫情被消滅,我們也就要執笠了。
左鄰洋台突然傳來一個聲音──真好啊,幫襯!我可給紅包,優惠半價OK?
杜太太回頭一看,是右鄰廖太太。
不好意思!我們只是在說笑娛樂自己,哪敢為妳服務?搞不好妳好端端的一頭秀髮被我們剪壞了。
廖太太說,不剪,幫忙洗而已。
杜太太說,看看再說吧!等一會看看我們的樣板頭,滿意才說。
廖太太點點頭,道,好吧!
話說杜太太只是剪到一半,就發現丈夫頭部「原形畢露」了,原來他上半截頭髮減去上半端後,下半截「根部」長出的全是白色的了,正如一個女子去整容,如果原底子醜,生出的孩子也會是一個醜模子一樣。
看來你要染了。
是,要染。
杜先生走到浴室,將上次用到一半的「美源髮采」內兩支染髮膏取出,各擠出一些,塗抹在盒內配好的特製膠質粗梳子上,開始對著大鏡子自己操作了。怕染不勻,又讓太太梳理補勻一次。
塗了染髮膏的男女,頭髮猶如倒了黏漆,黏成一團,要講多醜就有多醜。
乘這個機會,我也來洗頭?老公可以幫上我的忙,杜太太心想,何必搭車去美髮屋洗?一早,當她提出門時,丈夫就激烈反對說,搭車,座位幾百人坐過,要消毒;在美髮屋,座位也不少人坐過,要消毒;最髒的是那條鋪在身上的布,疫情還沒爆發前已經夠髒了,用力嗅都可以嗅出臭味,那上面不知有多少細菌?
好吧!不去。
此刻,看到丈夫正在等候沖水,時間足夠給她也染一遍開始變花白的頭髮,就要丈夫幫她,老杜沒想到老婆那樣信任他,敢於委以重任,就說,好吧!
輪到杜太太坐著,老杜一梳一梳地為她塗抹,先從右邊耳朵鬢邊最花白的頭髮染起,然後慢慢往頭頂分界中線塗抹。
染髮膏擺在洗手間大鏡子前的小雲石上,老杜如是者來回三四次。
杜太太右邊頭染得差不多了,欲開始塗抹左邊耳鬢邊的頭髮時,丈夫驚呼一聲:
糟了!染髮膏擠完了!
老婆吃了一驚,沒有了嗎?
沒有了!
快!你把我頭髮右邊的染膏用梳子梳過來,這樣左邊的也可以儘量變棕黑色······
好!
可是好像沒用,染髮膏乾得快,「分發」到左邊頭髮的,畢竟很有限,大勢已去,老杜說,我已經盡量「分」過來了,可能效果不太好,等沖洗和吹乾後才知道效果怎麼樣了。
現在輪到我沖洗頭,我連澡一起洗了!我洗好輪到妳。
老杜頗花了些時間,先用溫水淋濕全身,才開始對準頭部沖洗。烏黑的水隨著蓮蓬式的噴水流下來,他火速擦乾,就喊夫人過來沖洗。
沒有正式的美髮屋,杜太太用一條大毛巾圍住頸脖,熱水調到溫溫的,老杜又將花灑調轉到中速出水,開始為太太沖洗掉頭部的染料,最後再由太太自己左左右右對準感覺不潔的部位沖洗了一遍。最後她站起來,開始用大毛巾包住頭慢慢揉擦起來。
對鏡子左照、右照,有點哭笑不得。
在主人房,老杜也對著一面落地長鏡,仰頭看、低頭看,表情僵硬。
他和她欲到陽台收拾東西,在走廊狹路相逢,都愣住了。
在露台,他們聽到有人在叫他們,那是右鄰的廖太太,當他們先後抬頭,廖太太猛地看到了杜先生灰銀摻雜而不勻色的頭髮,嚇了一跳;杜太太呢,半頭棕黑色,半頭銀白色,又幾乎笑出淚來。
哇哈!你們回到少年身,頭髮好時尚啊!一個是少年叉色頭!一個是師奶陰陽頭!真難為你們了!再增加了一條不好出門的理由!我比你們年輕,出門時會代你們再買一盒「美源髮采」補染……
夫婦倆大笑道,謝謝了!在這大時代,個人的小委屈,算得了什麼呀?我們再堅持一下,抗疫就要勝利了!
給我們用手機拍一張照片做紀念吧。
東瑞簡介:
原名黃東濤,香港作家。一九九一年與蔡瑞芬一起創辦獲益出版事業有限公司迄今,任董事總編輯。代表作有《雪夜翻牆說愛你》、《暗角》、《迷城》、《小站》、《轉角照相館》、《風雨甲政第》、《落番長歌》等一百四十五種,獲得過第六屆小小說金麻雀獎、小小說創作終身成就獎、世界華文微型小說傑出貢獻獎、全球華文散文徵文大賽優秀獎、連續兩屆台灣金門「浯島文學獎」長篇小說優等獎等二十餘個獎項。曾任海內外文學獎評審近百次。目前任香港華文微型小說學會會長、世界華文微型小說研究會副會長、國立華僑大學香港校友會名譽會長、香港兒童文藝協會名譽會長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