杞國人和英雄和胖孩子

笛安 

八十後代表作家

杞國人其實是有一個名字的,但是他對自己的名字無所謂——母親去世以後,就沒人再叫他的乳名,至於剩下的人,無論是維持著禮節尊稱他,還是親切地叫他的大名,或者是視線落在他臉上對他說「喂,呆瓜,你過來……」對他來說,都差不多。比起他最恐懼的事情,「名字」這種細節,不算什麼。

這種恐懼其實從很小的時候就開始了,小時候他走到屋子外面,看見遠處的山頂上壓著一層雲,他就問母親:「阿娘,要是那層雲破了,會怎麼樣?」母親漫不經心的說:「雲很容易破,風一吹就破了。」

「那雲後面是什麼呢?」他繼續問。母親再說:「是天。」

「天要是破了怎麼辦呢?」他至今記得,當他鼓起勇氣把這個問題說出來的時候,胸腔裏有一面鼓,咚咚地敲了兩下,好像是在跟他宣戰了。

「天破了就會下雨。」母親胸有成竹,「不過,女媧娘娘早就把天補上了。不用擔心。」

「天破了就會下雨,那天的後面全都是水嗎?那麼多的雨水,是天把水都擋在後面嗎?那天塌下來怎麼辦?」

母親不再回答了。

母親下葬的那天也下雨了,不過雨點很小,非常溫柔的那種細雨,天沒破。雨水不可能是從天的破洞那兒來的。

慢慢地,他就從孩子們之中的那個膽小鬼,長成了大人們裏面的那個呆瓜。

杞國雖小,常常打不贏仗,但是國君依舊充滿了驕傲——因為他們是大禹的後裔,沒錯,就是那個已經被寫在傳說裏,歷經種種艱難,終於打贏了河神,成功治水的英雄。有一日杞國國君派了一批書記官到各處去,限期統計人口,神聖的大禹到底有多少後代,每一個支系乃至旁支是多少人,這些數字總不能不清不楚。有書記官到他們這裏來,呆瓜——不,還是叫他杞國人吧,他獨自站得遠遠的,看著書記官不緊不慢地問各種問題,鄰居們誰回答完了所有的問題,就領得到一串艾草,掛在門上,這樣書記官就知道了還有誰家沒被問話。

杞國人在旁邊暗暗讚嘆,這個回答完了問題掛一串艾草的辦法,一定是一個絕頂聰明的人想出來的,反正他自己怎麼也沒可能想出這種辦法。於是,當書記官身邊的人群逐漸稀少,他走了上去,書記官沒有注意到他。

「請問這位先生,我能不能問您一個問題?」他鼓足了勇氣,覺得這樣說話應該充分表達了他對聰明人的尊敬。

書記官略微驚訝地抬起頭,他也同時聽見了周遭人群裏的竊竊私語。書記官打量著這個五短身材,相貌平凡,但是一臉憂愁的年輕人:「你問吧。」

杞國人問:「先生您為何要弄清楚杞國總共有多少百姓?」

書記官對這個問題早已駕輕就熟:「我們杞國的國君是英雄大禹的直系後人,杞國的百姓們的祖先也都是大禹的部落的後代,我們杞國上下或多或少都流著英雄的血。我們當然要弄清楚有多少人在傳遞英雄的血脈,你說對嗎?」

杞國人認真地看著書記官:「也就是說,英雄大禹的血脈必須永遠流傳下去,是這個意思吧?」

「這個自然。」

「那要是有一天——天塌下來了,地陷下去了——」杞國人又一次感受到了胸腔裏那面戰鼓的聲音,「大禹的後人裏,會有一個人像英雄大禹一樣,想出辦法來嗎?」

書記官愣住了,人群裏開始響起輕輕的笑聲。

杞國人不在乎笑聲,他早就被人笑慣了:「先生,您是個什麼都懂的聰明人?我其實想問,如果天塌地陷,我們都沒有去處了,我們還要數清楚有多少人算是英雄的後人,又有什麼用呢?」

「啊呀大膽,」人群裏爆發出一個蒼老的聲音,鄰居家的長者急匆匆地衝過來,對書記官點頭哈腰,「冒犯先生了,先生千萬別介意,這個孩子我們大傢伙兒都清楚的,他小時候生過很重的病,他和常人不一樣——先生千萬別把這種昏話稟告給國君,這孩子他不知道自己在說什麼……」長者一邊道歉,一邊試圖把杞國人拖走。

「等一下。」書記官表情變得嚴肅了,「這個問題我可以回答。我得告訴你,天是不會塌下來,地也不會陷下去的。」

杞國人屏住了呼吸,似乎他感覺即將聽到此生最重要的事情。

「盤古開天闢地的時候,是將一片混沌分出了上下左右,輕氣上升,聚積為天。所以天是氣體聚集起來的,天看起來離你很遠,但事實上,你伸展四肢,睡覺吃飯,呼氣吸氣,每一刻都活在天空裏面,根本就談不上什麼崩塌與否,我不知道這麼解釋,你能不能聽懂?」

杞國人費力地眨眨眼睛:「照先生這麼說,天不過是氣體,那氣體如何確保日月星辰不掉下來呢?」

「日月星辰也不過是氣體中某些會發光的東西。」書記官笑了,「同樣是氣體罷了,怎麼會掉下來呢,氣體註定了是漂浮著的,就像你我,我們的肉身註定了只能踩在地面上。」

人群似乎安靜了,書記官很滿意於這種安靜,感覺他說服了所有人。

「可是,可是——」杞國人還是有點不放心,「盤古開天的時候,既然濁氣下沉為地,地也是氣變來的了……」

「那都是洪荒初開的時候的事兒,那年的濁氣早就成了我們腳下的泥土。就這麼跟你說吧,自打濁氣化為四野的那天起,茫茫大荒之中,泥土早已填滿了四面八方,如何談的到崩壞呢?地是沒有盡頭的。」

鄰居們開始稱讚了,不愧是書記官,是有學問的先生,解釋什麼事情都讓人心服口服,而且果然好涵養,如此認真地對待呆瓜的問題。杞國人無話可說了,他隱約覺得好像還有什麼重要的東西被繞過去了,可是他表達不出來這種感覺,他只好跟著大家一起微笑,書記官拍拍他的肩膀,開始讓另一位鄰居領走艾草串。

杞國人覺得,好像有什麼人在看著他。他回頭去搜尋,好像有一雙眼睛,在幾位鄰居之間迅速地匆匆掠過。起初他以為是只小狐狸,他追了幾步,追到了離人群挺遠的一棵樹下,一個胖孩子躲在樹後面,臉上有些羞澀,眼睛卻清亮地看著他。

他小心翼翼地問:「你找我有事?」胖孩子敦厚地點點頭,又用力地搖了搖頭。

這到底是在幹什麼呢?杞國人有點不好意思——他認為一定是自己太笨了,連一個小孩的意思都理解不了。胖孩子終於開口說話了,他說話的口音很奇怪,不過杞國人勉強能聽懂,胖孩子說:「那個人,那個人說得不對,你不要相信他。」

杞國人有點驚詫地後退了幾步,一旦他開始想激動地表達什麼,他就會不由自主地揮舞著雙手,「你也覺得不對勁是吧?我就說嘛,怎麼會只有我一個人覺得不對勁」——杞國人眼睛裏有一股熱潮悄悄地翻滾,他一瞬間就忘記了面前的夥伴其實只是個五六歲大的孩子。

「我就是覺得有什麼地方有問題,可是,可是——」杞國人總算找到了困擾自己的東西是什麼,「剛剛那位先生說,天其實都是氣,對不對?可是氣就沒有盡頭嗎?氣的後面是什麼呢?氣的後面是不是水?如果是,那這些水到底打算去哪,我們的天萬一托不住了怎麼辦?如果不是水,氣的後面,是什麼呢?還是氣?還是一無所有呢?一無所有到底是什麼樣的?一無所有有沒有重量?」杞國人有點不好意思地笑了,在對他的新朋友致歉,「我這個人,我可能想事情有點慢,我像你這麼大的時候得過病——當然了我也不記得我得過病都是別人跟我說的,你跟我說話的時候,最好能說慢一點……」

胖孩子不笑,胖孩子認真地仰起臉,清脆的聲音就像葉子尖上的露珠:「天真的會掉下來,天掉下來以後,天的後面的那些水也會倒出來……地會塌下去,因為天上的水倒出來之後,就把地砸碎了……我見過的。」

杞國人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這個胖孩子就像是奇跡的證據,讓他大氣不敢出,生怕冒犯了奇跡本人:「你是說……」杞國人深呼吸,「你的意思是說,你見過天塌地陷,然後你還活著?」

他們此刻站在一個小小的山坡上,一陣清風吹過。

「你從來沒有見過大海嗎?」胖孩子歪著腦袋。他的聲音就像是風送來的。

杞國人猶疑著搖了搖頭:「哦,你——能不能說得慢一點?你說的那個——大海,它發生的時候,你在哪?你見過了天塌地陷,還能活著?」

胖孩子歪著的腦袋慢慢地歪向了另一邊:「我沒見過天塌地陷,我也不知道大海是什麼時候來的,我只是站在海邊,看見過海是什麼樣。是藍色的,一定是天砸了下來,把藍色也帶下來了。海裏全是水,沒有地,所以啊,在海邊,沒有天,沒有地,不就是天塌地陷嗎……全是水而已,有時候浪會很凶,有時候沒有浪。」

「沒有天,也沒有地,就是海?」杞國人難以置信地重複,「真的就這麼簡單?」——他不太敢相信,自己最恐懼的事情聽起來也不那麼可怕,「等一下,天砸下來以後就是海,那你還記不記得,你看著海的時候,有沒有抬頭看看,上面沒有了天,變成什麼樣了?」

胖孩子陷入了認真的思索。杞國人突然發現,他們倆一邊聊天,一邊走路,他牽著胖孩子的手,已經走出了很遠一段路。他們都聽到身後有呼喊的聲音,不約而同地停下了。來人很高,很瘦,衣服上落滿了灰塵,慢慢地跑向他們的時候腳有一點跛。那人在他們面前氣喘吁吁地停下了:「小胖,你怎麼能亂跑呢……差一點,差一點我就找不到你了。」

有一排田鼠從杞國人眼前列隊穿過,杞國人看看田鼠,再看看來人,非常遲疑但是客氣地問:「這孩子——是您的嗎?真對不住,我不是壞人,我只不過想和他聊聊天。」

高瘦的陌生人搖了搖頭:「他不是我的孩子——他是——」

杞國人感到一陣劇烈的眩暈,他還以為有一股巨大的力量牽扯著他腳下的土地轉了個圈。緊跟著就聽見一陣「轟隆隆」的巨響,他應該是蜷起了身體抱住了腦袋,然後他隱隱懷疑,恐怕有什麼東西急著從大地裏摧古拉朽地破土而出,鬧出如此劇烈地響動,良久,他感覺眼前那片黑暗趨於穩固,不再是那片劇烈顛簸的黑暗了,他緩緩地睜開了眼睛——他還以為自己將看到一株高聳入雲,有若神助的植物,一定是類似這樣的植物瞬間生長,才會導致如此的震顫。

可是眼前除了廢墟,什麼都沒有。

杞國人從一堆砂石瓦礫裏面艱難地爬出來,然後就看到了眼前令他大吃一驚的情景:大地在他面前裂了一條縫,沒有想像中的植物,只有這條深深的溝壑。這算是天崩地裂了嗎,那件他一直害怕的事,他急忙仰頭看看,天空藍藍的,還在。他長長地舒了一口氣,接著他需要思考另一個問題:胖孩子到哪兒去了?剛剛他好像還握著那只胖乎乎的小手。緊接著,不遠處另一堆瓦礫土石堆裏,傳出來一個微弱的聲音,杞國人跑過去看,是那個陌生的高個子男人。他幫忙搬開了石塊,把高個子扶起來——這下他們兩人的身上都沾滿塵土,看起來倒是一致了。

高個子茫然地環顧四周:「地裂了。」

杞國人說:「地裂了,可是天好像沒事?」

高個子沒聽懂杞國人的問題,高個子嘆口氣:「你們杞國人,是不是從沒見過地裂?」

杞國人愣住了,這種時刻他總會有點羞赧,感覺一定是自己反應太慢,才給別人說話造成了麻煩。

高個子費力地站了起來,突然一拍腦袋:「哎呀,那個孩子呢?我可是千辛萬苦一路帶著他走到這兒來……」

杞國人立即說:「那,不然——我和你一起找吧。他現在也是我的朋友了。」

於是,兩個人沿著地裂開的縫隙,慢慢地走著,一路走,一路仔細趴在縫隙邊緣,看看目力所及之處,有沒有胖孩子的屍體。熟悉的村莊已成斷壁殘垣,沒有找到胖孩子的蹤影,倒是救了好幾個壓在石塊下面的人。

高個子頹然地坐在了地上,長嘆一聲:「那孩子,他是我的證人啊。」

杞國人疑惑地看著高個子。

高個子總算開始講自己的來歷了,高個子是陳國人,是杞國的鄰居——陳國國君是大舜的後人。對,就是那位以仁德出名的賢君。一切都是從另一場災難開始的。

今年年初的時候,陳國發生了跟現在一模一樣的事——地裂了,地裂之後,緊接著就是饑荒,人像蒲公英一樣說死就死,慢慢地,每一個生命都不那麼重要了。有的人在彌留之際會囑咐自己家人:若我死了,就吃掉我,這樣你們就能活下來。可是這個頭一開,自然有餓極了的人,覺得如果沒有死掉的人可以吃,那麼就去尋找獵物——胖孩子就是這樣被一些人當成了獵物抓了回來。胖孩子應該是來自東海邊的什麼蠻夷部落,總之很野蠻的地方,原本也是販運過來當奴隸的。幾個暫時活下來的人,圍著胖孩子,你一言我一語:「本來就是奴隸嘛,你說對吧?」「海邊那些野人,不能算是人吧?說的話也聽不懂,獸言獸語的……」「一定是什麼妖怪——都餓了這麼久了,他還能這麼胖,絕對是妖異之相……」

大家繼續你一言,我一語,說到後面,都在面面相覷,期待著能有一個人把那句最關鍵的話說出來:「那就把他殺了吃掉嘛,反正他也不算是人。」眼神互相鼓勵著,期待著,焦躁著……突然,高個子陳國人站了起來:「我受不了啦!」他憤怒地抱起胖孩子狂奔,憤怒的人們自然在後面追,不過也確實是餓得太久了,追不動,所以高個子沒費什麼力氣,就拯救了胖孩子。

他帶著胖孩子一路逃亡,出了陳國的邊境,進入繒國,繒國雖小,可是沒有災難和饑荒——高個子有時乞討,有時幫人幹一點活兒,總能換點食物——實在是胖孩子的飯量太大了,不然高個子也不會這麼辛苦。有一天,高個子走進一戶人家,胖孩子餓得直哭,高個子就把他們在陳國的經歷說了出來,沒想到這戶繒國人家的主人是國君面前很得意的謀士,這家主人聽了高個子的故事,驚喜地說:「啊呀,原來你是英雄。」

就這樣,陳國來了個英雄的事情傳開了,高個子陳國人委實風光了幾日,大家都熱情地給他們送食物,送衣服,那陣子胖孩子每天都能吃得很飽,高個子陳國人每天都要把自己的英勇的故事講好幾次。但是他心裏清楚,一個情節如此簡單的關於英雄的故事,大家終究會聽膩的。於是高個子陳國人想到了一個辦法,索性就周遊列國吧,到了每一個新的地方,那裏的人們都是第一次聽這個陳國英雄的故事,都會給一點食物的。天下這麼大,周遊一圈,胖孩子也就長大了。

只可惜,剛來到杞國的第一天,就遇上了地裂。

「地裂簡直是追著我們跑。」高個子……不,也許該叫他陳國英雄,陳國英雄搖搖頭,苦笑著。

杞國人瞪圓了眼睛:「真了不起……」他由衷地讚嘆著,「你是英雄,你是大英雄……你知道那個胖孩子他見過天崩地裂嗎?你救了一個見過天崩地裂的人的命,你……」杞國人又一次難為情地笑了,他感覺自己懂的詞語太少了,實在無法表達這麼複雜的激動,最終他憋出一句話,「你們,你們跟我——去我們家吧。我吃得不多,我家的其他人,也吃得不多……應該夠了。」

陳國英雄感激地笑笑:「目前我們最緊急的事情,是找到他。」

「說得也是。」杞國人突然又憂傷了起來。地縫裂得歪七扭八,那道溝壑其實並不均勻,有裂成深淵處,也有淺淺的像是個坑,很容易看到底下的黃土。杞國人定睛細看,感覺在深淵裏某個不那麼深的角落,似乎有一抹顏色是胖孩子的衣服。他急著要尋繩子來,綁住自己,探下去看個究竟。

兩個人折騰了半日,總算把胖孩子弄了上來,只可惜胖孩子已經沒了氣息。他的頭頂似乎凹進去一塊,有一點血從耳朵裏流出。其餘一切平靜,看起來不過是處於沉睡之中。杞國人悲傷地哭了起來。他還有很多話沒來得及跟胖孩子說,他很想聽聽胖孩子再給他講講大海,胖孩子怎麼說的呢——他記不住,已經有點想不起來了。他甚至沒有問一句,大海的藍色,跟天空的藍色,是不是完全一樣的?除去藍色之外,大海到底是什麼樣子的呢?杞國人想像不了,他想像不了。原本他都計劃好了,要告訴胖孩子他所有的恐懼,還沒來得及開口,他的朋友已經離去了。也許到死,他再也遇不到一個人,能給他講講大海。

杞國人哭了一會兒,覺得累了,周遭一片寂靜,他抹了抹臉龐,抬起頭,陳國英雄端坐在不遠處的空地上。托著腮,以一種杞國人從沒在任何人臉上看過的表情,望著胖孩子的屍體。

杞國人說:「你等一會兒,我到那邊去採點野花,好給這個孩子送行。」

陳國英雄認真地看著他:「不忙,你先坐過來好嗎,我有事和你商量。」

杞國人困惑地轉過身體,順勢坐了下來。

陳國英雄認真地看著他:「你知道,我在陳國已經看過一模一樣的事情——地裂,房子會塌,人會死,然後很有可能,緊接著的就是瘟疫,或者饑荒……」

杞國人用力地點點頭,心無城府,等著陳國英雄說更重要的事情。

陳國英雄的臉上掠過一絲痛苦:「你們很快也會沒有吃的,很快也會——經歷和我們陳國一樣的事情。現在我有個請求——要麼,你馬上離開,忘記你認識過我們,這是我來你們杞國的第一天,你是我在杞國見過的第一個人……只要你忘記我們,那我們就沒有在杞國存在過……」

「你到底是什麼意思呢?」杞國人越來越困惑了。

「如果你不願意離開,那就是第二種選擇,」陳國英雄深呼吸了一下,「我們到曠野裏面去,找個更僻靜的地方,把這孩子的屍體吃掉。只有天知地知,你知我知。吃完了,我們各走各路,忘了這件事情,我沒有見過你,你也沒有見過我。」

杞國人像是被火燙了一樣,「蹭」地竄了起來,他跳到胖孩子的屍體前面,努力卻笨拙地張開了雙臂:「不行,絕對不行,你是英雄,你怎麼可以做這種事?」

陳國英雄也站了起來:「是我救了他的命,現在他死了,不是我的錯,那我為了自己不被餓死,算我要他幫我一個忙,又有什麼問題?」

「總之就是不行!」杞國人激動得又想要哭了,「他是我的朋友!你不能把我的朋友吃了,絕對不可以……」

「他算你的什麼朋友啊,你也不過是片刻前才認識他。」

「可是他告訴了我什麼是大海!」杞國人大吼了出來,現在輪到陳國英雄困惑地看著他了。一種深刻的恐懼抓住了杞國人的臟腑,從前,他最害怕的事情是天塌了,地陷了,可是此時此刻,有一種全新的恐懼在挑戰他,那個事情和天塌地陷截然不同,但是散發著一股原來的恐懼都沒有的腥氣。

「大海和現在的事有什麼關係?」陳國英雄問。

「我不知道有什麼關係,」杞國人咬了咬牙,強迫自己挺起胸,「我原來最害怕的事,就是天塌下來,地陷下去,天地都碎成粉末,那我們豈不是無處可去……可是現在,現在——現在地裂了,天還在,我還活著,我不知道如果到了晚上天再裂一道縫,會變成什麼樣,我還能不能活著……只有這個孩子他告訴過我,那個天和地都不在了的世界是什麼樣,那個也許我都沒了的世界是什麼樣,我想知道這個,他告訴我的是我最想知道的事,所以你就是不能吃他,你不能!」

「笨蛋!」陳國英雄也吼了出來,「即使天崩地裂又怎麼樣呢,天崩地裂了,就什麼都沒了,你,我,天下萬人,花草百獸,如果這些都沒了,那你的恐懼也沒了呀!你還怕什麼呢?你最大的恐懼沒了,你就不是你了,我們所有人都會成為粉末,也許就像這個孩子說的,不過是一片海,我們都化成海裏的一粒沙子,誰在活著的時候吃了誰,又算多大的事啊?」

「如果……」杞國人內心知道,自己無論如何也說不過一位英雄,可是他還是必須堅持,「如果你真的覺得你說得都是對的,你為什麼要救這個孩子?你為什麼不跟著你們陳國的人一起殺了他算了?我知道你不是為了讓別人誇獎你才救他的,你想不了那麼多……」

「我救他是因為我恨死了那些人,他們每一個都想吃這孩子的肉,可是每一個人都在期待著別人動手,只要不是自己親手讓那孩子斷氣,自己就是無辜的!」陳國英雄失控地喊出來最後那句話,頹然地倒退了幾步,跌坐在了一棵被連根拔起然後倒地的樹上,眼淚流了一臉,「我跟那些人是不一樣的,我是不一樣的。我只是害怕,我害怕那種馬上就要餓死的滋味……反正這孩子走到哪裏,地裂就跟到哪裏,說不定他真的不祥啊,說不定他真的就不該活著啊,你就不能裝作沒看見嗎?你就不能裝作沒看見嗎……」

大地又開始搖晃了,有一棵樹顫顫巍巍的,就要從陳國英雄的背後砸下來。杞國人用力地跳躍了一下,撲出去,將陳國英雄撲倒,二人翻滾著,沿著土坡滾下去,再抬起頭來的時候,那兩棵砸在一起的樹,不知為何,已經起了火苗。

陳國英雄愣愣地看著杞國人:「謝謝了。」

遠處的天空已經紅了,杞國人慢慢地說:「我先去找一點野花來,我們抬著這個孩子到我家去看看吧。也不知道我的家還在不在,如果大家都不在了,我們就把這個孩子跟我的家人埋在一起,他是我唯一的朋友,我家的人不會介意的……」

陳國英雄像是沒聽明白。

杞國人笑了:「我們一起去看看。如果——我的家人都不在了,你就吃了我,怎麼樣?我是說,如果我的家人都不在了……反正,我已經知道了大海的事兒,我活夠了。」

陳國英雄笑了:「我都跟你說了,我和那些人不一樣,我不會吃了你。」

杞國人也笑了:「那我們說好了,如果我家的人都不在了,你也把我埋了,就和這孩子,還有大家埋在一起。」

陳國英雄問:「那我呢?」

杞國人想了想:「祝你好運。如果你繼續周遊列國,說不定你能看見大海。」

於是他們倆一起撿來了幾枝樹枝,綁在一起,做成一個擔架,把胖孩子的屍體放在上面,屍體上蓋滿了野花。他們一前一後,穿過橫屍遍野的村落,走在黃昏裏。

「陳國英雄?」杞國人試著輕輕回了回頭。

「幹嘛?」聲音從杞國人的身後悶悶地傳來。

「唱首歌吧。我們倆一起。」杞國人說。

「我們陳國的歌,跟你們這兒的,又不一樣。」

「那就你先唱一首,我再唱一首,我們輪著唱。」

於是,陳國英雄開始唱歌,唱完了,杞國人接著唱。就這樣,一邊走,一邊唱下去。

殘陽如血。

                                    二○二二年五月二十七日 北京

(本文圖片為資料圖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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