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秀蓮
「恭喜發財」,這句祝頌語真叫人心花怒放。從前過年,香港人把這四字掛在唇邊,逢人都說,舌燦財氣,無往而不利,故此商業機構一提起電話筒就先說「恭喜發財」,成為春節的社交禮儀了。香港很早已開埠,華洋雜處,這指定賀辭便傳之遐邇。不少洋人為了表示尊重華人風俗,也拱手拜年,且模仿著說「Kung Hey Fat Choi」,洋腔說廣東話,逗人一笑,的確拉近距離,增加親切。「恭喜發財」,直率爽快,不做作不扭捏,非常香港作風。
如今風氣變了,或許嫌「恭喜發財」銅臭俗氣,漸漸改說其他祝福語了。這現象反映於其他,便把什麼圖利的活動都賦予崇高價值觀,兜售說成推廣,高息貸款說為梁山兄弟情義,財團收購舊樓說作改善民生……言語包裝得堂皇而已,發財的意願從來沒有改變。
我幼時習慣聽「恭喜發財」,耳濡目染,對發財一直憧憬,而且死心不息,心裏念念的是第一個撲滿。那撲滿瓦造的,造型粗樸,像兩個瓦碗扣合在一起,頂端則開了一道窄縫,長短寬窄恰好讓硬幣順溜溜潛進去。這撲滿擺放在大南街缸瓦舖的角落,我拿起來摩挲,姑婆便給我買下了。
窮孩子連零用錢也沒有,怎去儲蓄呢?唯有期望過年逗利是。初一是紅利高峰期,之後收入逐日遞減。猶記得拆利是的光景,一盞小燈夾在雙層床的支柱,五瓦特燈泡微弱地亮起,光影黯淡,撕開紅彤彤的紅包,錢幣掉下來,按幣值分類,點算總和,才塞進撲滿。錢幣叮了一聲,從此身影隱沒。金屬與瓦片碰觸,混合了兩種物料的聲音,清脆中又混著粗糙,正是掙錢生涯的寫照。吃苦地工作,換來有尊嚴的溫飽。
撲滿擺在床角落,冷的瓦片透出暖意。當年一屋廿多人,孩子六七,板間房及床位都沒有上鎖,但從未發生過失竊。在那昏暗的鹹水樓裏,愛發財且深信人無橫財不富的,常去澳門「賊船」碰運氣,愛守財的盡量撙節,儘管金錢掛帥,基本操守把持得緊,誰也不動歪念。
我雖然喜歡接利是,可是更懂得看眉頭眼額,發覺到有些人是黑著臉派利是,態度令孩子難堪,心裏害怕,便盡量避免拜年了。而撲滿也漸進為唐老鴨錢罌以至紅簿仔了。
撲滿是中空的,有容乃大,像彌勒佛的大肚腩,滿載禪機。要是瓦撲滿猶在,給我雙手捧住,那麼,搖一搖,會響起什麼聲音呢?一時間迷惘起來了。
瓦撲藏了發財神話?如李嘉誠所創造的王國?那是多少香港人的夢想啊,然而首富只得一個。我十歲已在製衣廠做暑期工,衣車高分貝的響聲,還加上工友人人一部收音機,各播聲道。我坐在一角剪線頭,功夫輕省,然而噪音厲害,一向怕嘈,居然為了掙錢而接受了。後來正式工作,大嗓門的同事說改會考卷子最開心,一面改,錢就一面從天上掉下來,說得生動,博得笑聲四溢。我初出茅廬,改會考卷的收入比月薪還要多一點點,即使期間超額負荷也在所不辭。天降銅鈿,雨灑銀元,天女散花,聽了妙喻,莞爾而笑,正好減壓。以香港的經濟發展而言,只要克勤克儉,積累了幾十年,應該可以脫貧,我及親友莫不如是如是。我的瓦撲滿裏頭沒有神話,只知營營役役,任滄桑隨歲月積聚。
有形的儲蓄維持了實質生活,即使尚未發財,其實已是可貴,該滿心感恩了。把瓦撲滿搖一搖,就搖晃起疊疊重重的影像,而響聲沙沙的夾雜著意志。當年還未懂得經營的,竟在不知不覺中儲下來了。愛,需要經營;學問,需要積累;智慧,需要追求;善緣,需要廣積……那些全都珍貴而富饒,跟財富一樣,可以終身伴隨而受益無窮。
瓦撲滿,外型土氣,素材質樸,實而不華,可是小而能納,守而能攻,充滿鼓勵與期盼,幾歲時姑婆已經為我籌謀了。
癸卯年初五送窮日
黃秀蓮簡介:廣東開平人,中文大學崇基學院中文系畢業,從事散文寫作,獲中文文學獎及雙年獎散文組獎項,並任中文大學圖書館「九十風華帝女花──任白珍藏展」策展人。著有散文集《灑淚暗牽袍》、《歲月如煙》、《此生或不虛度》、《風雨蕭瑟上學路》、《翠篷紅衫人力車》、《生時不負樹中盟》、《玉墜》、《揚眉策馬》八本,數篇散文獲選入中學教科書教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