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烈聲
前世唔修,無端端受疫情牽累,屈監咁屈,屈了三年,世人誰不屈出一肚悶火? 香港人因防疫措施鬆綁,世界旅遊自由,內地與香港通關,近日報仇咁報,紛紛前往內地探親和參加旅行團,去日本,去韓國,甚至去古巴,旅遊一番,以消鬱悶,此舉亦屬人情之常。
我生長戰亂之世,走難與逃亡,成了家常便飯,一旦安定下來,反覺無聊,常常借頭借路,找藉口旅遊。
戰時在游擊隊充當小鬼隊隊員,上頭以我身材如同童稚,不易被日軍懷疑,常常委以帶信之責,日軍在粵,佔領名城大邑,截斷地方武力與省政府聯絡,珠江三角洲地處西南一角,而粵省政府卻遠在粵北群山之中,由於需要繞道,往往兩、三天路程變成五、六天奔波,不止難為了兩條飛毛腿,而且天天吃驚風散,擔驚受嚇,如此出差,實在樂不敵苦。
我一向認為:天涯行腳,辛苦是意料中事,但總要吃得好一點,可是,中日戰爭時,中國打得民窮財盡,要吃好一點,純屬妄想。路程如在西江流域,是上上大吉,可以坐船,西江江上的蜑家,從前雖被視為賤民,一旦進入戰爭狀態,人之愛國,誰不如我?他們都與漁民有交情,不止買到河鮮,而且,更有海鮮,交情夠了,魚美而肥,城中富貴人家,未必買得到手。常見黃油奄仔蟹黃,一籠一籠懸在船尾,有水養著,不易死亡。城市中人常說:「蜑家雞見水,有得睇,冇得食。」其實殊不盡然,船上肥雞,養在籠中,籠懸有載水牛奶鐵罐,不見得無水可喝。
黃昏泊岸時,船家把船繫在楊柳樹下,一家人,合力燒飯,妻掌杓,夫打雜,孩子搬柴司火,刀勺亂鳴,菜香四溢。岸上萬家燈火之時,船上開餐之期,我們旅客,也與同食。菜式只是家常便飯,常吃到三鯠魚燘苦瓜,肉絲蒸桂花魚,頭菜蒸五花腩。助以蜑家自釀的土酒,晚風徐來,新月在水,大家都吃得非常愜意,幾乎忘卻處身險地。
可是,離船上岸,便有霄壤之別。山區路行,路窄地僻,絕少有機會乘坐公共汽車,偶而搭上野雞貨車,也談不上舒適二字,這些野雞貨車,大多是私梟走私運毒的發財工具,他們車子跑一趟,便大發國難財,本來並不在乎我車費那些小錢。其所以大發慈悲准許我乘搭順風車者,無非知道我身上帶有任務證明文件:沿途軍警,不得留難。誠如俗諺所云:「一則為神功,二則為弟子。」所經關卡,無災無難,替他們做擋箭牌而已。一旦過了關卡,便視我如乞丐,安置我坐在貨物堆帆布篷上。車子所經農村,大多是泥路,只有較大市鎮附近,才為砂石路,吹風下雨之時,我被冷雨淋成落湯雞,冷得得不斷發抖,車子在路上飛馳,我全身濕透,只好咬緊牙關抗寒,車子停下時,我已是冷得半僵,幾乎邁不起步。司機見我面青唇白,不似人形。慈悲大發,從褲袋中掏出小酒瓶遞給我,我手震震接過,連連喝了幾口,酒精進入血液,才拾回了一條小命,暗暗叫一聲:「多謝上帝。」至於上帝聽到與否?似乎不必深究了。到了小鎮,才知道這些司機大爺,每個站頭都有情婦,他把我放下到野店中,自己開車往情婦家中,吃肉喝酒,依紅偎翠。我在野店中只能吃豆豉送紅米飯。待到他老兄風流快活過後,才重回小鎮,找回我,繼續行程。
一般人以為廣東位於中國南方,三冬時節,也不會下雪,其實難說得很,所謂天有不測風雲,下雪與否,不以人的意志而轉移,特別是粵北山區,地處高寒,已是接近五嶺山麓,有一回,出差是在農曆臘月,挨近年關,母親忖度;粵北接近江西,江西的南安,其地處於大庾嶺北麓,在抗戰前日子,珠江三角洲人民都愛在春節享用美味的南安臘鴨,戰事一起,江西人都對廣東市場,避之若浼,父親對南安臘鴨有偏嗜,他們認為我到粵北出差,是天予其便,南安與粵北,一嶺之遙,可以買南安臘鴨過年,吩咐我公事完畢,勿忘購買數隻,帶回家中,春節期間祀祖 ,也好讓老祖先嚐嚐南安臘鴨。
誰料那年天氣特別冱寒,在珠江三角洲乘坐船舶還好,一旦捨舟陸行,便感到寒風刺骨,加上鉛色的天空,毫不客氣地飄起寒雨,身上的棉襖,在風風雨雨中顯得甚為單薄,農路崎嶇不平,腳上那對自己編織的草鞋,早被那些大石小石,插割得五勞七傷,蹌蹌踉踉走路,與苦風淒雨搏鬥,眼看天色漸晚,暮色四合,饑寒交逼,忽見遙遠林中,有幾點燈光,知是荒山野店,趁著還可見辨道路,加快腳步,半走半跑,趕到樹林,果然大榕樹下,掛出一個中燃松香燭的小燈籠,居然寫著「客棧」二字,我趕緊跑進去,店主是個鬚眉皆白的老漢,招呼我進客房,所謂客房,原來是東北人常見的大炕,天氣雖冷,炕上還是鋪著涼蓆,早已被幾條大漢所佔領,只餘炕角一隅,為我這遲來的行人容身之所,我脫下破草鞋,竄上炕角,讓疲於奔命的雙腳休息一瞬,不久,店主大叫一聲「客人吃飯!」幾個貴客一同奔進客堂,飯檯上是青菜一大盤,大頭菜一小盤,禾蟲醬一小碗,主食是紅米飯一籮。青菜與大頭菜在軍中吃怕了,我只欣賞禾蟲醬,別具風味,以禾蟲醬下紅米飯,非常合胃,連進數碗面不改容,飯氣攻心後,一窩蜂回到大炕,以包袱為枕頭,倒頭大睡,同榻一條大漢,不斷輟睡,坐起來捉臭蟲,我被他旋起旋睡折騰得得不到熟睡,他問我:「臭蟲那麼多,難為你能鼾聲如雷。」我說:「俗語有云,債多不愁,虱多不癢,在沙場上打滾,死且不怕,何在乎癢?我還怕什麼臭蟲?」他微微一笑。
睡在這種野店中,我才真真正正體驗到古人所說的:雞聲茅店月,人跡板橋霜。
晨雞啼過多少遍,我數不清,炕中睡伴蠢蠢欲動,我跟隨他們,兜上破草鞋,野店並無嗽浴室,漱浴室就是店門外一條小河,河水其冷如冰,無所選擇下,我們在河濱就著河水擦牙洗臉,連帶大小二便,一併解決。大家一齊上路,只看見遠遠的木橋,在星光掩映下,一片淡淡白光,被雞公車輪輾過,顯見車輪痕跡,至此,才曉得古人寫景之工。
路越走越高,進入山區,路遠風高,忽然臉上一涼,伸手一抹,才知是下雪了。只好把衣服扣緊,繼續躦路,腳步越急,雙腳越冷,停下一看,原來足下破草鞋,已是爛成一堆爛草,一氣之下,把那堆爛草拋到田間,換上包袱中一對新草鞋,下雪也好,下鐵也好,任務在身,趕往粵北要緊。幸虧粵北還未算冷,下的只是濕雪,微弱的太陽照耀下,近午之際,轉進一處山坳,看見一座破廟,傳出一片喧鬧之聲,原來是一群農夫趁著農閒,在廟中賭博,正在那裏呼盧喝雉。不參加賭博的人,卻用禾稈頭生起火堆,煨著番薯芋頭,我只好好老著臉皮,請求他們許我烤火,他們見我一副狼狽相,大發慈悲,不止讓我烤火,更從灰燼中挖出番薯饗我,滾熱的番薯入口,甜美無比,覺得這幾塊番薯,真是人間無以倫比的美食,古人說:「饑者易為食,渴者易為飲。」真是至理名言了。
我拿出腳下的草鞋烤火,一條大漢看見那對醜陋的草鞋,烤火時發出惡臭,索性把它拋進火中,我連忙阻止說:「大叔,你燒掉我的草鞋,明天我穿什麼走路,我還要跑到省府交差呀!」他咧咀一笑說:「你緊張什麼?阿叔是省府貨車司機,今天休息在家,明天我一早上班,我讓你搭順風車,省得你跑得像個雄騾。」我連忙向他敬禮致謝,問他:「明天請你載我去買對布鞋。」他哈哈大笑:「買什麼布鞋?阿叔有的是皮靴!」我半信半疑:「布鞋尚且不易買到,戰時何來皮靴?」他神秘一笑道:「我們運載美國援華人員,他們把穿不完的衣物鞋子送給我們,我們還嫌鬼佬靴子太硬,穿得不像布鞋舒服呢,明天上車,我帶一對給你好了,省得放在家中惹蟑螂。」想起有皮靴可穿,我就不再對自己編織的草鞋戀戀不捨了。
那個晚上,我再不用找小客棧,就在破廟中住宿一宵,破廟雖然沒有禾蟲醬和紅米飯,卻能吃意想不到的東西:其一是美國罐頭鹹牛肉,原來美國援華人員對罐裝食品吃厭了,寧願拿出罐頭鹹牛肉換取農家幾顆新鮮雞蛋,而粵農家也對鹹牛肉興趣缺缺,他們說:「鬼佬牛肉有乜好吃?剩得一個騷字。」農家對此,並不領情。其次是帶契我吃一頓滷水豬頭肉。原來,農村賭場,小販會把滷味帶來喚賣,賭仔勝了,吃肉喝酒,見者有份,我雖不賭,也蒙青睞,九江雙蒸,滷蛋滷肉,大家吃得咀角肥肥,耳仔郁郁,九江雙蒸,勁道十足,三杯下肚,醺醺半醉,忘卻雪中趕路之苦。賭局至夜靜更闌,方才作鳥獸散,而我則躲到破廟一角,好好地休息一宵,雖無大炕可眠,猶幸免受臭蟲欺負。
次日一早,司機大漢果然駕駛一部以木炭為燃料的貨車至廟前,果真携來皮靴一對,鬼佬腳大,靴子也大,我只好用破布綁腿填塞其間,勉強可穿。司機載搭我到廣東省政府遞交公文後,再到南雄市,購買幾頭南安臘鴨,帶回鶴山,向父親交差,過一個有臘鴨祀祖的春節。不過,想起雞聲茅店月,人跡板橋霜的經歷,至今尚如在目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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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烈聲簡介:原名李瑞鵬,有筆名烈聲、冷月、馬不前,資深寫作人,擅長歷史、掌故與舊體詩詞的寫作。四十年代末曾任廣州《越華報》主筆、澳門《精華報》副刊編輯、《華僑報》專欄作者,後移居南美、加拿大,曾任多倫多《中加時報》總編輯,後棄文從商至晚年,返港澳於《澳門日報》之「新園地」版撰寫《冷月無聲》專欄。現在澳門《華僑報》專欄發表短篇小說、散文和古典格律詩詞。出版有:《冷月無聲》、《回首風塵》、《聽雁樓詩集》、《白銀》等書。現任香港詩詞學會顧問、東方之珠文化學會顧問、澳門筆會會員、澳門二龍喉詩友會會員、香港作家聯會會員。曾多次獲詩詞和文學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