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瓶梅》中的兔與春節

劉美隆

倏忽又是一年。現代人過年越來越簡約，但渴望歸鄉的心情一如從前，彷彿此情才是華人過春節最盛大熱烈的內核。香港與內地通關後，看春節臨近香港各社區核酸檢測點排隊的長龍即知。

因為種種原因今年我仍未能回家過年。越是一個人的時刻，便越想看看文學中的熱鬧場面。新的一年是癸卯兔年，有點好奇手邊《金瓶梅》當中寫到兔的字句有哪些，又想到金瓶梅當中有多次描寫節慶的熱鬧場面，也可謂是有過如紅樓夢一般「烈火烹油，鮮花著錦之盛」的前朝俗世。而與《紅樓夢》相比，《金瓶梅》一書描寫的是更加貼近世俗中平凡人的生活方式，其中對春節描繪較為細緻的章節至少有兩處。

《金瓶梅》中的兔

《金瓶梅》中的「兔」出現了二十八次，概括起來，主要有三層涵義。

兔的本義

在第一回武松打虎的段落，作者通過描繪老虎到來時各種小動物四處逃竄來映襯武松空拳打死老虎的勇猛，其中兩種小動物即「山中狐兔」:

昂頭踴躍逞牙爪，谷裏獐鹿皆奔降，

山中狐兔潛蹤跡，澗內獐猿驚且慌。

書中常常借俗語成語來抒發人物情感，比如小玉在春梅被趕出西門府時說：「你看誰人保得常無事？蝦墓、促織兒，都是一鍬土上人！兔死狐悲，物傷其類！」

烏兔循環，日月更替

王充《論衡．說日》曾記：「儒者曰：日中有三足烏，月中有兔、蟾蜍。」也就是說，在中國神話傳說中，太陽裏有三足烏鴉，所以古人將金烏作為太陽的別稱。而玉兔則被視為月亮的化身，古詩中不乏關於兔的意象和遐想：「三五明月滿，四五蟾兔缺。」「來時兔月滿，去後鳳樓空。」「白兔搗藥成，間言與誰餐？」

第十五回，正值正月十五，當天是李瓶兒生日，也就是日後西門慶的第六妾。西門慶一家五個妻妾來到李瓶兒新購的獅子街臨街三層樓房中看燈吃酒。這是書中第一場對於潘金蓮縱情頑笑的精彩描繪，讀者彷彿置身人山人海的元宵鄧市，燈火轟鳴中聽到遊人指指點點，看到潘金蓮花枝招展，盡性玩耍嬉笑：

那潘金蓮一徑把白綾襖袖子摟著，顯他遍地金掏袖兒，露出那十指春蔥來，帶著六個金馬鐙戒指兒。探著半截身子，口中磕瓜子兒，把磕了的瓜子皮兒，都吐下來，落在人身上，和玉樓兩個嘻笑不止。

在眾人嬉笑的當頭，一輪圓月掛上枝頭：「看看天晚，玉兔東生。樓上點起燈來。」

第四十六回，又到正月十五，滿月初升，華燈初上：

說話唱了，看看晚來，正是：

「金烏漸漸落西山，玉兔看看上畫闌，

佳人款款來傳報，報道月移花影上紗窗。」

臥兔兒

臥兔兒，在金瓶梅中出現了九處。如第十四回，潘金蓮在踏入西門慶家門後，過了一場盛大光鮮的生日：

只見潘金蓮上穿了香色潞紬雁啣蘆花樣對衿襖兒，白綾豎領，妝花眉子，溜金蜂趕菊鈕扣兒；下著一尺寬海馬潮雲羊皮金沿邊挑線裙子，大紅段子白綾高底鞋，妝花膝褲，青寶石墜子，珠子箍，與孟玉樓一樣打扮。惟月娘是大紅段子襖，青素綾披襖，沙綠紬裙。頭上帶著䯼髻貂鼠卧兔兒，玉樓在席上，看見金蓮艷抹濃妝，鬢嘴邊撇著一根金壽字簪兒，從外搖擺將來……

根據陳芳的考證，「臥兔兒」是一種以貂鼠等毛絨製成的纏頭，僅戴在前額，以線暗續在鬢內，在髮後繫結。當蓬鬆的髮髻上佩戴了「臥兔兒」與珠子箍兒時，與臥著的兔子非常類似，珠子正像兔嘴上的白牙，於是有了「臥兔兒」的名稱。

《金瓶梅》中的春節習俗

臘八粥，接曆日，送賀禮，貼春勝桃符，拜年聽戲飲酒

臘月初八吃粥的習俗出現在《金瓶梅》第二十二回，西門慶陪朋友應伯爵、女婿陳經濟在家裏吃臘八粥，搭配各色小食：

就是四個鹹食，十樣小菜兒，四碗頓爛，一碗蹄子，一碗鴿子雛兒 ，一碗春不老蒸乳餅 ，一碗餛飩雞兒 ，銀廂甌兒粳米投著各樣榛松慄子、果仁、梅桂、白糖粥兒。

書中寫到過春節的章節較多，但其中詳細寫春節的章節分別在第三十九回和第七十八回。

在第三十回，李瓶兒為西門慶生下兒子，同時西門慶賄賂得升五品文官，正值人生得意處，在第三十九回，正值臘月時分，西門慶忙著給京城及軍衙、本衛衙門地方官同事送賀禮，並收到了道官的傳統道教禮儀用品：天地疏，新春符，謝灶誥。

對春節習俗描繪得最為詳盡的是第七十五至第七十九回。首先是在七十五回，臨近臘月，官員們就開始互送歷日，「本府胡老爹送了一百本新歷日」，宋御史也送了「一百本歷日。」新年的氣息隨著這兩百本歷日在紙間悄然襲來。 

到了第七十六回，時間來到臘月初一日，西門慶即開始打點禮物金銀互送官員、慰問親朋好友，並提前宴請諸位高官同僚。

到次日，臘月初一日，早往衙門中去，同何千戶發牌、升廳、畫卯、發放公文，一早辰才來家。又打點禮物豬酒，並三十兩銀子，差玳安往東平府送胡府尹去。胡府尹收下禮物。實時討過札付來。

到了七十八回，臨近除夕，西門慶又忙著打點送親朋好友的正式年禮，同家人貼春勝桃符，放鞭炮，發賞錢，祭奠故人，團坐飲酒：

至廿七日，西門慶打發各家禮畢，又是應伯爵、謝希大、常時節、傅伙計、甘伙計、韓道國、賁地傳、崔本，每家半口豬，半腔羊，一壇酒，一包米，一兩銀子；院中李桂姐、吳銀兒、鄭愛月兒每人一套杭州絹衣服，三兩銀子。吳月娘又與庵裏薛姑子打齋，令來安兒送香油 米麵銀錢去，不在言表。看看到年除之日，窗梅痕月，簷雪滾風，竹爆千門萬戶。家家貼春勝，處處掛桃符。西門慶燒紙，又到於李瓶兒房靈前。祭奠已畢，置酒於後堂。合家大小月娘等，李嬌兒、孟玉樓、潘金蓮、孫雪娥、西門大姐並女婿陳經濟，都遞了酒，兩旁列坐……西門慶與吳月娘，俱有手帕汗巾銀錢賞賜。

正月初一，西門慶戴冠冕穿大紅，上香燒紙，而後騎馬出門拜年，小廝新靴新帽在門首踢毽子，放炮火章，磕瓜子，袖香桶，戴鬧娥，女婿陳經濟負責擺設筵席，管待親朋和官員：

到次日，重和元年新正月元旦，西門慶早起，冠冕穿大紅，天地上炷了香，燒了紙，吃了點心，備馬就出去拜巡按賀節去了。月娘與眾婦人，早起來施朱付粉，插花插翠，錦裙繡襖，羅襪方鞋，妝點妖嬈，打扮可喜，都來後邊月娘房內，廝見行禮。那平安兒與該日節級，在門首接拜帖，落後門簿答應往來官長士夫。玳安與王經穿自新衣裳，新靴新帽，在門首踢毽子兒，放炮火章，又去磕瓜子兒，袖香桶兒，戴鬧娥兒。眾伙計主管，門下底人，伺候見節者不計其數，都是陳經濟一人在前邊客位管待。後邊大廳擺設錦筵卓席，單管待親朋。花園卷棚，放下氈幃暖簾，鋪陳錦裀繡毯，獸炭火盆，放著十卓，都是銷金卓幃，妝花柳甸，寶妝菓品，瓶插金花，筵開玳瑁，專一留待士大夫官長。

過了春節，接著就是元宵，在小說四十六回，詳寫西門慶安排家人擺放花燈，而後放煙火，極盡繁華炫耀之盛：

大門首兩邊，一邊十二盞金蓮燈，還有一座小煙火。西門慶分付，等堂客來家時放。先是六個樂工，抬銅鑼銅鼓，在大門首吹打，動起樂來。那一回銅鑼銅鼓又清，吹細樂上來。李銘、王柱兩個小優兒，箏、琵琶上來，彈唱燈詞畫眉序：「花月滿春城」云云。那街上來往圍看的人，莫敢仰視。西門慶帶忠靖冠，絲絨鶴氅，白綾襖子。玳安與平安兩個，一遞一桶放花兒。兩名排軍，各執攬桿，攔擋閒人，不許向前擁擠。

過節總是令人開心的，而春節更是節日中的節日，彷彿是兒時童年最歡欣鼓舞的夢。在「少年不識愁滋味」的青春期，曾經非常贊同黛玉的想法，認為既然知道盛筵結束會散場，倒不如不聚的好。將近中年卻越來越發現寶玉之天真。正是因為盛宴和相聚最終會散，所以在聚的當下，值得我們用盡全力去享受這彷彿永不停歇的喧囂和繁盛。到那無可奈何之時，至少還有一點甜美而溫馨的想念。

只有歷經千山萬水，開盡繁花，方能真正體悟在如繁花絢爛的生命當下，用盡全力綻放的充沛恣肆與動人心魄。而在疫情的陰雲仍舊瀰漫世界的當下，所有的愛與快樂都值得認真描繪，昂首慶賀。

金瓶梅中有一句諷刺西門慶沉浸聲色犬馬的詩：「唾罵由他唾罵，歡娛我自歡娛。」我想或許可改為：「節慶自當節慶，歡娛任我歡娛」。

劉美隆簡介：山西太原人，香港城市大學翻譯學博士在讀，北京大學碩士畢業，曾任北京高校學報責任編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