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二○的櫻花期

彌生

三月二十日,春分。

女友來電話,說仙川車站前的那兩株已有百歲樹齡的櫻花開了,叫我去那裏見面。

我搬來這個車站,是第三個年頭,最初到這裏來看房子的時候,就與女友在車站的出口相約,下了車一出車站,就看到左右兩邊的這兩棵粗大的櫻樹,那時是夏天,一樹綠茵,遮天蔽日,圍著大樹有一圈不鏽鋼的護欄,護欄做成高低杠的形式,可依可靠,很多人就會在樹下一邊看手機一邊等人。

去年的春天,右邊的櫻樹只有半邊開花,半邊成了枯枝,我走過的時候,端詳了一陣,覺得這樹或許真是老了?吉野櫻是在各種的櫻花品種中能夠長得最大的一種,如果給它的成長環境比較良好的話,五十年樹齡的樹能夠長到十五米高,樹幹兩米五粗,枝條二十米長,不過,吉野櫻的壽命也一般在六十年左右,車站前的這兩棵百年櫻樹,其實已經是超出了一般櫻樹的樹齡,現在有了乾枯的跡象,或許也是自然索命吧,我想。不久,又經過車站,看到有很多年輕的學生在樹下募捐,他們雙手捧著的廣告牌上,寫著是「救救這株櫻花」。

這兩株櫻花樹下,常有各種志願者和年輕的學生們舉行花樣繁多的募捐,有時是為非洲的孩子,有時是為地震災區,有時是為流浪的貓狗,但這次,是為了這株已經乾枯了一半的櫻樹。

櫻花樹該怎麼救,我不知道,但那一剎那,有了一種感動,世界上的任何事,只要年輕人不放棄,就一定有希望,無論是樹,還是任何的生命,也只有這樣的年輕力量才可以救。

後來又經過那裏的時候,看到樹上掛著一些小瓶子,還有一些綳帶纏在那些老衰的樹幹上,就像是給生病的人打點滴和包裹著的受傷的傷口……我不知道那點滴瓶裏用的是怎樣的救命藥水,也不知道緊裹在樹枝上的綳帶裏塗了怎樣的返老還童的妙方,但那些募捐過的年輕人,開始救助櫻樹的行動已經表現在這裏了。

 

仙川車站前的百歲樹齡的櫻花。(資料圖片)

 

按照和女友約好的時間,我來到樹下,櫻花只開了三分,那些在冬天裏已經取掉點滴瓶和綳帶的樹枝上,更多的櫻花在所有的枝條上含苞待放。今年的冬天異常溫暖,冬天唯一的一場非常短暫的雪,是飄灑在五天前,那天,也是東京氣象廳在電視上向人們宣布櫻花開放的日子,我記得畫面上那幾朵開在神社裏的作為東京標準櫻花開放宣告「開花」的小花,它們顫抖著小心翼翼地伸出自己粉白的面頰,在突如其來的三月的雪雨中惶惑無比……

我們也惶惑,本該最喜慶的畢業季和中榜季,本該最開心的春假和旅遊季,本該最熱鬧的花見時節,本來相約好了的聚會和慶祝,因為突如其來的「新冠病毒」的襲擊,都沒有了。

從一月下旬開始,手機和電腦上的朋友社交圈裏,每天都是「新冠病毒」的消息,從武漢的春節封城到現在蔓延到全球的病毒,侵蝕了這個本該充滿歡樂和萬物復甦的春天,讓生活在物質充裕社會平和的我們,變得心被病毒這個看不見的魔鬼使勁揪起來,無法按部就班的生活和做事,無時無刻不在擔心親人,擔心朋友,擔心老人和孩子,也開始擔心還沒有準備好的自己……

一月,我們沒過春節,我們跑遍東京的大街去買口罩,那時我們是為了武漢,我們頗有「風月同天」、「與子同裳」的豪情和氣魄,我們以為受難的只是武漢和湖北……二月,我們牽掛著那艘鑽石公主號的郵輪上的人的命運,然後感到了我們不再只是旁觀者,我們發現病毒悄聲無息的溜進這個四面靠海的島國,我們自己也需要防護的時候,居住地區的任何商店裏的口罩和消毒液的貨櫃都已經空空如也。三月,病毒擴散和蔓延到了歐洲,蔓延到了北美和澳洲,然後因感染所造成的死亡人數不斷上升,觸目驚心……

我知道那些數字,不僅只是一個簡單的數字,它可能就是祖父祖母或父親母親,或者是妻子丈夫,那些家庭裏至親至愛的人,昨日或許還在同一張桌子上吃飯,今日就有可能成為永遠的別離。

打開電視,看到意大利教堂裏擺滿了靈柩,看到米蘭的大街上空無一人,看到德國總理異常沉重的講話,看到紐約時代廣場的空蕩和寂寞……然後,日本期盼了好久的奧林匹克運動會,終於不得不延期舉辦,於是,二○二○年的這個春天,就這麼揪心的過來又要如此揪心的過去……

如今,東京的櫻花已經滿開,樹下沒有了往年熙熙攘攘的人群和歡歌笑語,櫻花默默無語,人也匆匆無語,連車站前那株全部復活了的百年櫻花樹,今年的每一個花朵都充滿了憂傷的眼淚。

女友揚臉看著這株老樹說:「這樹櫻花真的很真誠地要報答那些年輕人為它所付出的努力,只是不知道這是不是它最後一次的美麗……」

我心裏一顫,鼻子一陣酸楚,過去很輕易的一直與不同國家的華人作家朋友交談過和自己在文章裏寫過的「物哀」兩個字,此刻一下子立體了起來,一下子有了很多的具體的實感,還有什麼能比眼下的這種狀況更能體現這兩個字的含意的呢?

這株百年的老樹靜默無聲,卻盡力開出每一朵花,或許這是它最後的春天,或許它沒有得到注目和讚嘆,或許明天迎來的是寒流和風雨,但今天它美麗盛開了。

 

這株百年的老樹靜默無聲,卻盡力開出每一朵花。(資料圖片)

 

晚上,我在網上看到了很多國家的醫學院的學生,不分國籍和擱置偏見,互相交流研究分析防治新冠病毒的方法的消息,我也看到了美國孩子們在兩手交叉緊握無比虔誠地祈禱:

「願我們這些僅僅面臨生活不便的人/能記念那些生活在危機中的人們/願我們這些不易被感染的人/能記念那些系統脆弱的人們/願我們這些可以奢侈地在家工作的人/能記念那些必須在防護疾病和維持生計之間做選擇的人們/願我們這些不應孩子停學受影響而能夠靈活選擇在家看顧孩子的人/能記念那些別無選擇的人/願我們這些不得不取消自己行程安排的人/能記念那些找不到安全之所可容的人們/願我們這些在金融市場的重創中儲蓄遭受損失的人們/能記念那些根本沒有儲蓄的人們/願我們這些被隔離在家的人/能記念那些無家可歸的人/當驚恐籠罩著我們的國家/讓我們選擇去愛/疫情期間,也許我們無法張開雙臂彼此擁抱/但是,願我們找到傳遞愛的方式……」

在病毒面前,人的命運都是連在一起的,儘管病毒肆意蔓延,但在未來面前,它已經不再那麼可怕。人類會再努力一次,再團結一次,再互相關心和合作一次,沒有國界,不分種族,戰勝這個惡毒的「新冠病毒」的。

不管怎樣,在二○二○的這個櫻花季,武漢的櫻花開了,東京的櫻花開了,華盛頓的櫻花也如期開放……

每一朵櫻花都無比美麗,每一個生命都充滿尊嚴。

 

二○二○年三月二十六日於東京

 

彌生簡介:

和富彌生,曾用名祁放。出生在山東。日本中央大學文學碩士。代表作有詩集《永遠的女孩》、《之間的心》和散文集《那時彷徨日本》。世界華文女作家協會會員,日本華文文學筆會副會長。日本華文女作家協會理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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