寂寞「紫園」、魂斷異鄉

阿爽

炎夏酷日驕陽肆虐,「紫園」內青草焦黃 ,群花嬌顏盡失色;彷彿女主人芳容般憔悴!傷心歲月度日似年。黃昏,自閉多時的潘美拉突然到訪;相告她將離開「紫園」回老家英國去。想起我倆鄰居二十多年,情同姐妹;不禁悲從中來。嗚咽趨前將她緊擁入懷,只覺她嬌弱身軀微微顫抖……

與潘美拉一家同住天狼星半月灣巷,這裏十六戶人家中只我一家是華人。她住二號正對路口,是我們出入必經之處。遙記那年初夏,我一家自石屎森林香港移居滿眼碧綠的白雲之鄉奧克蘭。初來乍到那天,黃昏散步經過她家,就被庭院裏那精緻粉紫瓷牌「Purple-Garden」緊緊攝住,心中暗想:中國人的庭園文化象徵弦外之意、虛響之音;那麼這西洋人的紫色庭園呢?

翌日遛早經過「紫園」,正駐足欣賞,前院走出一名三十左右金髮碧眼健美少婦;向我熱情招呼,自我介紹叫潘美拉…… 她忙不迭將我迎進「紫園」去。但見園裏除了鵝黃小草、碧綠大樹外,全是姹紫嫣紅花兒;還有大大小小深淺紫花盆與一系列歐式園林風格紫藍瓷器小擺設;精緻可愛!散發出高雅獨特氣質,幽邃清麗也脫俗。我與潘美拉沐浴于紫色落英下,一見如故、侃侃暢談……

潘美拉說「紫園」 是她公公所命名,因婆婆酷愛紫色;他就常到園藝店選購只開紫花樹與盆栽。公公走後,深愛藍花楹的婆婆憶夫成癡,整天喃喃稱那是「在寂寞、絕望中等待愛情的樹」。再看前院幽幽沁香的紫玉蘭,那卵圓花蕾披著淡黃絹毛,朵朵粉紫瓶狀花兒直立於粗壯披毛花梗上;那麼嬌小可愛。我正迷醉其艷麗芳香,潘美拉又引我到後園去,那裏叢叢枝葉繁密紫穗槐,自綠葉叢中脫穎而出,旗瓣心形紫藍花穗迎風輕曳……我的漢俳詩興即時靈湧:

「驚艷花無數/錦繡年華誰與度/只想紫園駐」。 

遠親不及近鄰,我與潘美拉深諳睦鄰之道,故話題特多;很快就成了守望相助好鄰居。潘美拉丈夫馬克經營運動器材公司,為照顧癡呆症母親,小夫妻決定做「頂客族」(DINK :Dual Income No Kids),與老母同住「紫園」。二十年來,每年平安夜我總會走訪「紫園」,送上三份聖誕禮物;而潘美拉每到中國新年也會特意上趟華人超市。除夕夜晚她就Pop-in(突然到訪) 到我家,送上喜氣洋洋賀年卡和大紅包裝蜜餞乾果。我們就這樣惺惺相惜,相互尊重著對方的傳統節慶。我曾問來自英國的她如何慶祝新年,她說英國人愛在除夕深夜帶上糕點和美酒拜年,也習慣不先通知就Pop-in。據說除夕夜後,第一雙邁進親友屋裏的腳將會帶來一年好運氣!

二〇〇六年元旦,我因移民後一直潛心研究紐西蘭土著毛利文化,並為移民教育而不斷努力;獲頒英女皇服務勳章QSM。名單見報當天黃昏,潘美拉又Pop-in(突然到訪)送來一張精美賀卡,內頁寫著:「恭喜!!我最親愛的鄰居:驚訝妳的低調,我與馬克以妳為傲!」

祝賀語感動了外子,建議請他夫婦Yum-cha(飲茶)慶祝去。於是奧克蘭日(公眾假期)中午,我們頂著艷陽,沁著豆大汗珠,驅車前往本市著名的「萬壽宮」開年去。

我對潘美拉夫婦解釋:Yum-cha是香港人習慣——喝茶送點心的意思。 Yum是英文Yummy「美味」前半,cha是「茶」漢語拼音。兩字合在一起音意皆全,可謂中西合壁、相得益彰。那天難得馬克也放假,因他平時週末要當獨木舟義務教練;惹得潘美拉常抱怨說,自己總以園藝消磨假日。我趁機讚美她把前庭後院裝扮得像女主人般花枝招展,草地邊緣也乾淨利落得像男主人光滑亮溜的無鬚下巴;還為我們小巷增添美感與房價。樂得潘美拉嬌笑不已!

看著濃妝艷抹的潘美拉和難得放假陪嬌妻的馬克吃著美味可口、目不暇給的港式點心,呷著淡淡幽香的茉莉花茶,左一句Lovely,右一句Wonderful;我們樂得比自個吃還要開心。眼看兩根代表中國文化的筷子,握在他們手裏顯然有點力不從心,要嘛把持點太低成了交叉、要嘛握得太僵,都無法揮灑自如;夾不住食物。經我與外子各自細心指導與示範,經常握槳、悟性強的馬克很快就把握到竅門;可潘美拉經多次失敗後才勉強及格,最後還是失去信心而要求改用刀叉。我只好自責非好導師打完場。嘿!別小瞧兩根小木筷,倒也考驗出老外的耐心與悟性……

去年深秋某天清晨,遛早回家,驚見潘美拉家車道上停著一輛救護車。

往常經過,我總癡迷凝視前院那株藍花楹。可那天,高大挺拔紫藍花樹顯然有點凋零;想必夜裏被狂妄西風肆意摧殘。滿地落紫片片,此刻正鬱鬱寡歡與枝頭上疏落鐘形紫藍花兒幽怨對泣……我心中猜疑!

忽見兩名救護員從「紫園」抬出白色擔架,潘美拉緊皺眉頭隨後。我疾步上前,輕聲安慰她:「老人家病了這麼久,走了也是解脫……」 

怎料潘美拉竟淚如雨注,撲入我懷泣訴道:昨夜裏,馬克夢中突然心肌梗塞,到她清早發現時已返魂乏術。哎!馬克剛過五十,還是運動健將啊!慨嘆命運之神總愛弄人,暗自為芳鄰哀慟成詩:淒淒不歸路/芳草弱袂嬌無助/未語淚先注。

怎料一波未平一波又起,馬克走後一周,他那癡呆母親也隨他到天國去與夫、兒團聚了。潘美拉七天奔波兩喪事,一下子衰老了許多。我陪著憔悴、虛弱淚人從教堂辦完告別會,淒迷眼送年近半百,膝下猶虛的她返回 「紫園」。那一刻,凝視藍花楹癡迷眼神竟蒙添哀傷淚霧…… 只怕往後「紫園」黃葉多,前院楹花更寂寞…….我感同身受,暗自低吟:塵緣總相誤/敢問幽情寄何處/哀傷向誰訴……

今年初秋,黃昏籠罩下的「紫園」 平添幾分淒涼……

我黯然神傷,目送女主人消瘦身影,默默祝願鳳凰涅磐,暗暗祈求歲月魔術師儘快撫平孤苦零丁的潘美拉那道刻骨傷痕……


微小說《魂斷異鄉》

素心下班回家時已累得如洩氣車胎,動彈不得。偏偏丈夫也剛踏進門。她一時按奈不住怒氣,積壓已久的怒火終於爆發起來: 

「你這算什麼?從早到晚都說忙學習、趕作業,不到半夜三更不回來,家裏啥事不管,兒子英語不行也不教教他們……我,我一個人能熬多久啊!?」 

「誰說我啥事不管?我最近還剛找到份兼職……半工半讀啊!不比你辛苦嗎??」 

「嘿!你倆又在嘈什麼?我們每天放學回家,飯沒頓好吃,只吃方便麵,現在還連覺也沒得好睡!!」

「可不?這算什麼家啊?我們日夜難得見父母一面。你們怎麼放著國內的好活不幹,偏偏要來這鬼地方瞎忙、連累我們受苦?」   

唸初中的大弘與小弘被父母嘈鬧聲驚醒,揉著眼,厲聲責問……

兒子的話刺痛了素心,整晚無法入睡。今早神不守舍,賣點心時身子搖幌不定,勉強支持回到廚房,放下點心空盤子。

「素心,妳怎麼啦?」王媽邊洗碗邊關切問道。

「沒甚麼,只有點累…」素心蒼白的唇,滿臉的累。

「看妳,累成這樣子,就請半天假休息吧!」王媽又開腔。

「不,沒甚麼,還可以堅持到下班…」 素心有氣無力,本來嫵媚的明眸,如今暗淡無神。

「唉!妳可別累壞自己啊!」王媽滿臉同情勸道。

素心與丈夫原為國內高校教師,年前趕上移民潮;毅然辭去教職,帶著雙胞胎兒子來到A市。可惜高不成,低不就;總找不到對口工作。生活水準與銀行積蓄日成反比,丈夫索性報名再唸博士後,可加上學生津貼,仍不夠全家餬口。素心為生活計,只得放下身段,每天日間到酒樓賣點心,黃昏又給銀行當清潔工。可惜兩名兒子在國內本已非唸書材料,移民後又因語言障礙,心裏落差更大;在學校完全無心向學,經常惹麻煩。小弘更是行為怪異,上課總是無端大喊大叫,引得其他同學側目討厭。學校給家裏發過幾次信,要求見家長,哥兒倆怕挨罵;總將信件毀屍滅跡。

今早輔導老師忽然打電話到酒樓找素心,約她到學校商討小弘異常行為;心情惡劣的素心,精神幾近崩潰。

南國初秋夜晚,寒氣襲人;市中心行人稀少。

今晚銀行開特別會議,耽誤了素心的清潔工作,比平時晚了許多才收工;疲憊的她飢寒交迫。踏出銀行升降機,正想過馬路乘公車回家,卻見對面天空賭城內,閃出一個熟悉身影。定睛一看,卻是丈夫。上前責問為何留戀賭城,糾纏間一時失控,衝出馬路…….

翌日,A市新聞頭條:「亞裔少婦,魂斷異鄉」:

「昨晚深夜,天空賭城附近發生車禍,一名少婦當場斃命。據調查:死者乃亞裔新移民,年約四十,當時於賭城外與一名亞裔中年男子發生口角。糾纏間,衝出馬路,被迎面而來汽車撞倒,當場斃命…….」       

素心出殯當天,她丈夫帶著兒子來到靈前,流著眼淚喃喃自語:

「素心,你死得太冤了!我真的是在賭場當夜班的兼職荷官,你為何不相信我?哎!為了我們的兒子,我只好停學改當全職了,你一路走好!

(本文圖片為資料圖片)

阿爽簡介: 原名林爽原籍廣東省澄海市,一九九〇年自香港移居紐西蘭奧克蘭市後,潛心研究毛利文化;關心教育、熱衷環保。曾任紐西蘭華文作家協會第三屆會長(一九九七年至一九九八年) 大洋洲華文作家協會首屆副會長(一九九七年至一九九九年)。現任美國明州時報《爽心悅目》版主、世界華文微型小說研討會」 理事(二〇〇六年至今)、「世界華文作家交流協會」副秘書長(二〇一〇年至今)、風雅漢俳社名譽社長(二〇一一年至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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