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冬淚別「文學貴人」馮湘湘

孫博

馮湘湘追思會現場。(孫博攝影)

二〇二二年十一月十九日上午,多倫多的天氣格外晴朗,但我的心情卻灰暗沉重。驅車南下,來到北約克的西敏火葬場,參加著名作家馮湘湘的追思會。她既是我的好友,也是文學道路上的「貴人」。

會場佈置與眾不同,沒有傳統的黑白遺像,但凸顯了崇高的文學,與湘湘的身份十分脗合。鮮花叢中,聳立著巨幅《世界華文文學》雜誌彩色封面──她身穿紅色T恤、黑色裙子,音容笑貌,躍然紙上。那一期的雜誌是湘湘的專輯,刊登了她的長篇武俠小說《西域天魔》,後來還獲得了最佳小說獎,她十分珍視這份榮譽。

雜誌封面兩側,懸掛著多倫多華人作家協會所贈的輓聯:「女俠金秋乘風去,舞陽文采寄墨留。」其中,「舞陽」源自湘湘寫武俠小說的筆名「方舞陽」。封面的前方有一個白色桌子,正中擺放著湘湘的金色骨灰甕,四週則是她數部代表作的封面。

在眾多花籃中,我發現了美國資深媒體人曾慧燕的大名,她是湘湘的摯友,輓詞寫著:「徽音頓渺,彤管流芳。」會場上,還遇到了多倫多華人作協的前會長姚船夫婦及其他文友,咱們一起向湘湘告別。

慰問湘湘的先生林達敏時,才得知她的詳細病情。他們今年一月搬家,比較勞累。湘湘二月突然發病,事前沒有任何症狀,結果被診斷為晚期肺癌。她不煙不酒,且經常游泳、跑步,家庭醫生也說不出原因。湘湘得知不久於人世後,仍然樂觀面對病情,積極配合治療。病情嚴重之際,她自認天意難違,簽署了放棄搶救或繼續治療的法律文件。她還非常冷靜地交代了後事,要求喪事從簡,採火葬方式,然後將骨灰撒向大地。

她在四月十五日寫給曾慧燕的信中,豁達地表示:「每個人的最終終點皆殊途同歸,而我已一把年紀,早已踏在終點線上了,又不是英年早逝(那纔較為可惜)。總之我會瀟灑含笑離開此不大值得留戀的紅塵。」

與死神艱苦搏鬥八個月後,十月十六日晚十時,湘湘病逝於多倫多瑪嘉烈公主醫院,享壽六十八歲。

在湘湘的告別儀式上,其夫以「留下芳芬在人間」為題致悼詞,令人動容。他說:「湘湘有超人的寫作能力,堅毅自信。她寫小說、散文和電影劇本,曾出版過二十二本書,其中,《在水之湄》,及與我合著的《加拿大移民眾生相》,在香港是暢銷書。還有小品隨筆評論千篇,她在作品時常感嘆人生短促,短促如蝶,但湘湘此蝶,翩翩起舞,把自己的長處發揮到極致。把生命演繹到無比燦爛,無比美麗,在人間留下了芬芳。」

湘湘十分勤奮,著作甚豐,出版多種書籍,包括散文集《在水之湄》、《悠悠我心》、《人在香港》;小說集《娛林外史》、《唐人街皇后》;人物特寫集《香港影壇怪傑》、《港台作家小記》、《加拿大移民眾生相》和《香港明星》;以及武俠小說《劍俠悲情》、《西域天魔》、《煙雨紅樓》、《綠楊荘傳奇》和《東瀛奇俠傳》等;還與港台女作家合著散文集《美的感動》、《三相逢》。

林先生在悼詞中還講道:「臨終之前,她對我說,不論是在事業或婚姻上,她都已達到期望,十分滿足。因此,我們傷心淚下,不如歌唱她的人生……」

雖然湘湘駕鶴西去一個多月了,天堂裏再也沒有痛苦,但我仍沉浸在悲痛中,至今難以接受。每每想起她的言談舉止,往事歷歷在目。

我與湘湘初識於上世紀九十年代中期,她擔任多倫多華人作協創會副會長,而我則是普通會員——文青一個。當時,她在華語文壇上已享有一定聲譽,出版了多本著作,還獲過好幾項文學獎。我常在副刊上讀到她的作品,文筆雋永怡人,遣詞清新脫俗,又富有幽默感,頗具特色。

接觸數次後得知,湘湘一路走來並不容易。她的原名叫馮穗芳,筆名還有書茵、湘女等。一九五四年,她出生於廣東省電白縣,三歲隨家人到廣州。其父在台山師範學院任講師,她八歲時隨父到台山,故能說台山話。湘湘在台山培英中學畢業,因為家庭成分問題不能上大學。她憑藉自學琵琶,考入廣東音樂舞蹈學院,又自學古箏和笛子,參加宣傳隊演奏。湘湘三十多歲到了香港,初任時裝店售貨員,經向報章投稿獲賞識,歷經「八年抗戰」,如願以償進入娛樂雜誌做記者,其後再做編輯。她曾任「香港作家協會」理事,並在暨南大學任駐校作家一年。一九八八年,她移居多倫多,翌年成家。先生是知名移民顧問,精通中英文,同樣愛好寫作,擅長寫政論文章。此後三十多年,她得到丈夫全力支持,專職寫作,心無旁騖。

那時,我邊在中文日報當新聞編輯邊寫作。一九九五和一九九六年,分別出版了散文集、紀實文學集,還在內地和港台發表了幾個短篇小說。大約在一九九七年的秋天,在一次文學活動結束後,湘湘主動找我交談。她認為我有較強的說故事能力,也有文字功底,勸說我寫長篇小說——進軍文壇最好要有「磚頭」之作。我擔心缺乏長篇構建的能力,她說凡事開頭難,叫我先寫人物表和一千字的梗概,再寫每章提綱,一章章往下寫,有時需要作適當的調整。我當場答應她,可以考慮一試。

踏入一九九八年新年之際,我開始了第一部長篇小說《男人三十》的創作。(資料圖片)

兩個月後,見我沒啥動靜,湘湘又來電話催促。她說酒香不怕巷子深,只要作品好,不愁沒地方出版,立即打消了我的種種顧慮。在她再三鞭策下,踏入一九九八年新年之際,我被趕鴨子上架,開始了第一部長篇小說《男人三十》的創作。半年後完稿,她作為第一個讀者,提出了好幾頁修改意見。到了年底,她將修改稿推薦給中國文聯的一份雜誌。一九九九年三月,經白舒榮總編之手,《男人三十》在《世界華文文學》雜誌首發,幾乎佔了全本雜誌。之後,我再次潤色,二〇〇〇年元月,二十萬字的單行本在北京出版,這也被視為我真正的文學創作開始。《男人三十》出版後一發不可收,就像福克納所說的,總有「寫不盡的人和事」。我好像被注射了興奮劑,日夜兼程筆耕,不知疲倦,四年又出版了三部長篇小說。

沒想到,就在我埋首寫作長篇小說的好幾年中,湘湘以「方舞陽」為筆名,寫起了武俠小說。首部《劍俠悲情》一舉奪得香港「第一屆皇冠武俠、科幻小說大賞」特等獎,在武俠小說界異軍突起,令人刮目相看。她接著又發表了《劍俠悲情》之第二部曲《西域天魔》、第三部曲《煙雨紅樓》。

大約在二〇〇四年,我追看完她的一套《劍俠悲情》,拍案叫絕。她能在芸芸武俠小說高手以外,另闢蹊徑,以其獨特的文字風格,營造出一種與別不同的武俠世界感覺。她寫的愛情細膩過人,纏綿悱惻。她寫「過場戲」與「空鏡頭」,文字秀麗,簡單扼要,富有中國韻味,令人十分陶醉。後來,她又發表了《綠楊莊傳奇》和《東瀛奇俠傳》,廣受好評,儼然已成為一位女「俠」 。

湘湘的特色作品,將長留在讀者心中。(資料圖片)

眾所周知,數得出的武俠小說名家幾乎全是男性。有一次茶聚,我忍不住問湘湘怎麼會突然想起寫武俠小說,她笑著說:「奇想並非忽然而來,而是受好友溫瑞安,尤其是金庸先生武俠小說的影響。猶記多年前,首次接觸金庸的武俠小說,幾乎以命殉之。手捧多部巨著,絕水絕食,不眠不休,全情投入東邪西毒、郭靖黃蓉、金蛇郎君、碧血劍等繽紛奇幻的武俠世界中,不知人間何世、今夕何夕?……」惟恐香江武俠之魂後繼無人,她彷彿被一種驟然燃燒的激情掀動,逐一展抱負,寫起了武俠小說。她深受金庸、古龍等武俠小說大師的影響,希望靠自己努力,闖出一條武俠新路。

湘湘不喜歡無謂的應酬,她說有時間不如多看點書。她是個典型的「夜貓子」,習慣晚上寫作,甚至會通宵達旦。為了擴大視野,她如飢似渴地閱讀明清筆記小品、金庸、古龍、溫瑞安、松本清張等的作品。她還花功夫翻閱文獻,了解古人的武功招式、起居飲食、衣著裝扮、家具擺設、語言風俗等,以免張冠李戴,貽笑大方。

最近十年,湘湘淡泊名利、深居簡出,躲在「四迷居」——書迷、影迷、音樂迷、寫作迷,過著半隱居式的生活。她閉門謝客,不用手機、電郵、微信,同我也極少聯繫,我尊重她的決定,不再打攪。偶而在網上看到我的文訊,她會通過先生發來傳真,洋洋灑灑地手寫滿頁,恭賀我的作品出版、電視劇播放。近年,湘湘較少發表文章,有時通過她的先生傳來稿件。在我供職的媒體,二〇一四至二〇二二年的八年中,她共發表了三十篇隨筆,平均每年四篇還不到。

誰都沒有料到,湘湘像暮秋的落葉突然隨風而去,連招呼都不打一聲。但她在我心目中,始終留著「文學貴人」的重要位置——不僅是我寫作長篇小說的啟蒙老師,更是一位柔情俠骨的才女。她對寫作的堅韌精神,永駐吾心。她的特色作品,將長留在讀者心中。

孫博簡介:加拿大華裔作家、編劇。現任加拿大網絡電視台總編輯、加拿大中國筆會會長、加拿大多元文化媒體聯盟副主席。出版長篇小說《中國芯傳奇》、《迴流》、《小留學生淚灑異國》、《茶花淚》、《男人三十》、散文集等十多部著作,部分作品被翻譯成英文、法文、韓文、日文。發表影視劇本《中國智造》、《中國處方》、《中國創造》。擔任三十集電視劇《錯放你的手》編劇。曾獲中國作家鄂爾多斯文學獎、中山杯華僑華人文學獎、北京市廣電局優秀劇本獎、「英雄兒女杯」電影劇本獎、粼國劇本創意大賽獎、大灣區杯網絡文學大賽「最時代獎」、新移民文學突出貢獻獎,以及五十多項微小說、閃小說、散文大賽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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