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隆溪
人出生到這世界上,總是生在早已確定的社會、語言、文化和歷史環境中,人離開人世的時候,社會、語言、文化、歷史還會繼續存在,所以人的一生總是處在中間,既見不到宇宙的開端,也見不到世界的結束;這在敏感的文人,往往就生出一種莫名的焦慮,就如大家熟悉的唐代詩人陳子昂〈登幽州台歌〉之感歎:「前不見古人,後不見來者,念天地之悠悠,獨愴然而涕下。」而人出生在世上,面對茫然的時空,又總想了解自己生命和世間事物的意義,於是不得不構想一個結尾,因為只有事情告一段落,有頭有尾,才可能呈現出完整的意義。英國著名批評家弗蘭克.凱慕德在討論敘事文學一部重要的著作《終結的意識》裏說:「就像詩人敘事從中間開始一樣,人們出生到人世,也是投入中間,in medias res;而且死也是死在中間,in mediis rebus,為了懂得生命是怎麼回事,他們就需要建構開端與終結的故事,以使生命和詩有意義。」(註1)
以從方法學的角度看來,凱慕德找出「終結」這個不僅與敘事文學、而且與人的生存相關的主題,便可以從宗教、歷史、哲學等多方面來展開討論,並在這樣廣闊的背景上,討論敘事文學和小說的結尾。凱慕德在廣闊的背景上來討論小說理論,其論述就有深厚的基礎,而他提出的「終結意識」也就成為理解敘事結構和意義一個重要的批評概念。《聖經》以講述上帝創造世界的《創世紀》開始,以預言世界末日的《啟示錄》結束,所以凱慕德一開始討論《啟示錄》,尤其是歷史上許多預言世界末日即將來臨的各種計算和預測。一些宗教團體相信世界末日即將來臨,他們依據《聖經》記載的情節或象徵來推算世界末日,如公元一千年就曾引發許多關於世界末日的預測和推想。世界並沒有在那一年毀滅,但後來一二三六年、一三六七年、一四二○年、一五八八年、一六六六年,還有十九世紀末等等,都曾引發啟示錄式的末日幻想。有趣的是,美國社會學家費斯丁格爾(Leon Festinger)讓他的幾個研究生潛入相信世界末日即將來臨的一個宗教團體,白天參加他們的聚會,晚上便回到住處做記錄。結果他們發現,雖然世界末日並沒有按這個團體預言的日期來臨,但卻完全無損於這個團體信徒們的信念,因為他們會立即重新計算,提出一個新的期限,然後等待新算出來的世界末日來臨。由此可見,終結的意識是多麼重要,多麼頑強。
我們也許會取笑這樣的迷信,但我們自己其實也需要類似的虛構結尾,也需要終結的意識。凱慕德說:「處於事物中間的人會做出相當大的努力,構想出圓滿的框架,設想出一個結尾來與開頭和中間階段滿意地融合在一起。」(頁十七)人生本來如此,描述人生的文學、尤其是敘事文學,當然更是如此。小說就總是有開頭、中間和結尾,沒有結尾,故事就不完整。我們對於結尾的期待,和上面所說對世界末日的期待,不是也多少有一點相似嗎?不過我們雖然預期故事總有個結尾,但如果結尾完全符合我們的預期,不能出人意料,我們又會覺得這故事太過簡單,因而平淡無趣。所以哪怕結構最簡單的故事,也不會平鋪直敘,完全沒有一點曲折。情節發展中的突然轉折(peripeteia)打破我們簡單的預期,然後再引向圓滿的融合,在戲劇和敘事文學中,都是非常重要的手法。凱慕德說:「轉折愈出奇,我們就愈會覺得那部作品尊重我們的現實感;我們也愈肯定那部小說打破我們天真的預期那種普通的平衡,由此而為我們有所發現,為我們找出真實的東西」(頁十八)。換言之,我們一方面需要結尾,另一方面,我們又意識到結尾的虛構性,意識到現實往往比我們構想的圓滿框架要複雜得多,所以愈是打破我們預期結尾的敘事,愈能把敘事情節的發展複雜化,就愈有一種接近真實的感覺。
凱慕德把鐘錶走動的嘀嗒聲作為最簡單的敘事結構,嘀是開頭,接著有一個中間段,然後是嗒的一聲結尾。他說:「我把鐘的嘀嗒當成我們可以稱之為情節的一種模式,是使時間具有形式來人化時間的一種組織;在嘀和嗒之間的間隙就代表純粹延續性的、未經組織的時間,那就是我們需要去人化的時間」(頁四十四)。鐘錶的走動本來是純粹機械的重複,完全是人的意識加在鐘錶機械運動之上,才在當中分出嘀和嗒,分出開頭、中間和結尾,這就是「人化」(humanize)時間。也就是說,在本來純粹連貫的延續中,人為取出一段來,將之設想為從嘀到嗒的整體。嘀嗒之間如果只是「純粹延續性的、未經組織的時間」,那就空空如也,沒有任何意義。所謂人化時間,就是敷衍出很多情節來使之一波三折,複雜而有趣。小說的結構就正是如此。所以凱慕德說:「所有這類情節變化都有一個前提,都要求有一個結尾可以加在整個時間段和意義之上。換句話說,必須除掉中間階段的簡單序列,除掉嘀嗒的空洞,除掉從人的觀點看來毫無趣味的純粹延續」(頁四十六)。由此可見,有一個基本概念作為討論的基礎,哪怕像鐘錶的嘀嗒聲這樣簡單尋常的東西,也可以在理論框架中顯出意義來,而且正因為簡單,鐘的嘀嗒就成為敘事結構一個明確而有趣的模式。
一部小說的情節發展,就是去人化時間,把從嘀到嗒這個簡單的情節模式複雜化。然而無論怎樣複雜變化,要成一個完整的故事,要有意義,就必須得有最後的終結。換句話說,有了嘀,我們就必然期待著嗒,沒有嗒,我們就總覺得事情還沒有了結,在心理上就總不會有完結的穩定感和滿足感。明人胡居仁著《易像鈔》卷十四有句話說:「人猶區區以六尺之形骸為人,生不知所以來,死不知所以往,真謂大迷。」那意思就頗接近於凱慕德說人生來死去,都總是處在中間,而這種中間狀態會產生一種迷茫的感覺。人要消除迷茫,理解事物、理解自己的生命,就必須有終結意識,必須建構一個結尾來理解人生的意義。然而同樣重要的是,我們又應該認識到結尾總是人化時間的構想,而不是真正的世界末日,不是完全絕對的終結。記得在我老家四川成都北郊的新都有寶光寺,那裏有這麼一副頗帶禪味的對聯說:「世外人法無定法,然後知非法法也;天下事了猶未了,何妨以不了了之。」上聯大意是說,出家人遵循超乎世俗法律的佛法,然後才認識到不同於世俗律法之法,才是真正的法。下聯闡述「了」即了結這一概念,就很可以幫助我們理解上面討論的終結意識。我們一生一世永遠只是處於中間,對我們說來,了結總是相對的,世界還會繼續存在,事物也還會繼續發展,所以我們建構的結尾只是告一段落,也就是「了猶未了」。但最後「不了了之」一語,並不只是無可奈何,消極被動的意思,而可以理解為意識到天下事都不是絕對的了結,終結總是一種人為的虛構。意識到終結是人為的建構,這本身就應該是終結意識之一部分。
這就引我們到我要介紹的另一個概念,那就是情節。美國文學批評家彼得.布魯克斯(Peter Brooks)著《為情節而閱讀》,尤其是書中與凱慕德所謂終結意識有關的部分,對我們理解情節這個概念很有幫助。如果凱慕德從結尾來討論小說,布魯克斯則從情節發展來討論敘事文學,但情節的發展變化和結尾當然密不可分。布魯克斯說:「首先,情節是一切書寫的和口述的敘事所必有的因素,沒有至少是最低限度的情節,任何敘事都是不可想像的。情節是內在連接和意圖的原則,沒有這一原則,我們就不可能通過敘事的各個成分——事件、插曲、行動等:即便像流浪漢小說這樣鬆散的形式,也會顯出內在連接的手段和結構性的重複,使我們得以建構起一個整體。」(註2)整體這一概念當然包括了凱慕德所說的嘀和嗒,即開頭、中間和結尾,而情節就是整個敘事的變化過程,是把時間人化,通過事件、插曲、行動等結構成分向結尾的推進。所謂內在連接,是指在敘事過程中從一個環節發展到另一個環節,這當中也就體現出作者敘事的意圖,所以布魯克斯把情節稱為「內在連接和意圖的原則」。
在這裏,結尾具有毋庸置疑的重要性。在情節推展的過程中,我們不可能知道敘事的意義,因為情節發展的方向隨時可能變化,故事的線索也沒有固定,一切尚無明確的輪廓,也就不可能有意義的穩定。只有結尾才會給敘事劃上句號,使故事完整而呈現出全貌和意義。布魯克斯說:「在相當重要的意義上,開端的意識必然被終結的意識所決定。我們可以說,我們能理解文學中當前的時刻,或擴而大之人生中當前的時刻,理解它們在敘述上的意義,就是因為我們在結尾建構性力量的預期當中來理解它們,而正是結尾可以反過來賦予當前的時刻以秩序,賦予它們以情節的意義」(頁九十四)。我們閱讀一部小說時,總是在結尾的預期中理解情節的發展,而只有到了結尾,有了完整的故事,我們才可以回過去看清情節發展的軌跡,明白整個故事的意義。
布魯克斯討論亞瑟.柯蘭.道爾(Arthur Conan Doyle)著名的福爾摩斯偵探故事,因為偵探小說也許最能說明結尾的「建構性力量」,為我們指出結尾如何反過來使整個敘事過程顯出發展軌跡,具有整體意義。福爾摩斯偵探案之所以著名,一個重要原因是故事結尾總會出奇制勝,打破我們的預期。我們往往會像福爾摩斯的朋友華生醫生那樣,自以為找到了罪案線索,做出合乎邏輯的推理,結果卻發現我們的推論錯誤,也就總是得出錯誤的結論。在故事結尾,往往會由福爾摩斯或罪犯本人從頭講述整個犯案過程的來龍去脈,使我們明白真相,而那種複述既能按照嚴密的邏輯,反過去把故事情節發展中每個事件、插曲和行動都聯接起來,賦予它們秩序和情節的意義,又能打破我們的預期,顯出大偵探福爾摩斯或作者柯蘭.道爾比我們都要高明得多,同時也大大增加我們閱讀的樂趣。敘事或所謂講「故事」,就是複述已經發生過的事件,而偵探所做的就正是重建已經發生過的罪案,所以布魯克斯說:「偵探小說可以揭示任何敘事的結構,尤其顯露出敘事是重複已經發生過的事情。偵探追溯罪犯留下的蛛絲馬跡,由此發現並重建敘事的意義和權威,就代表了敘事表現的過程本身」(頁二四四至二四五)。換言之,偵探小說的情節必然曲折複雜,撲朔迷離,最後的結尾又能反過來把整個過程解釋得明明白白,天衣無縫,所以偵探小說的結構可以把一切敘事的基本模式表現得最清楚。
我們香港就有許多出色的作家,例如查良鏞即金庸先生的小說,就有引人入勝的故事情節,既有傳統武俠小說的程式和結構,又能表現現代人的價值觀念和思想意識,成為華人世界最受讀者歡迎的文學作品之一。我們知道敘事文學的結構和意義,就有助於我們更多地創作更優秀的作品。希望香港的作家們能夠講出具有香港特色、中國特色的故事,為我們這片美好的家園增添更多文化的氛圍和文化的價值。
註:
(1)Frank Kermode, The Sense of an Ending: Studies in the Theory of Fiction (Oxford UP, 1967), P.7。詩人敘事從中間開始(拉丁文in medias res),乃是從荷馬史詩以來形成的格式,即所有史詩開篇都不是從所講故事的開頭說起,而是從故事的中間開始,然後在適當地方再以倒敘的方式,回過去講述故事的開頭。以下引用此書,只在文中註明頁碼。
(2)Brooks, Reading for the Plot: Design and Intention in Narrative(New York: Vintage, 1985), P.5。在西方文學中,流浪漢小說(picaresque novel)有點像中國的章回小說,情節隨主角人物的活動而變化,全書結構相對鬆散。以下引用此書,只在文中註明頁碼。
張隆溪簡介:北京大學碩士、哈佛大學博士,曾任教於北大、哈佛和美國加利福尼亞大學河濱分校,現任香港城市大學比較文學與翻譯講座教授。二○○九年獲選為瑞典皇家人文、歷史及考古學院外籍院士,二○一三年獲選為歐洲科學院外籍院士,二○一六至二○一九年當選為國際比較文學協會主席。張教授長期以來專注於東西方跨文化研究,以中英文發表二十多部專著和多篇學術論文,在國際學術界産生廣泛影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