東瑞
秋季是思念的季節。
落葉鋪滿小徑,發出克克響聲的時候,小蘇在居屋附近的小徑上,牽著妻子勤兒的手散步的時候,又想起了幾十年前的一個秋季。
那時,他在世界很多地方飄泊了不少日子,終於來到了異國的一個小鎮歇腳。白天,他在一個餐廳打工,做主廚的助手;那麼巧,一位在該市鎮留學、半工半讀的少女勤兒也在這家餐廳洗碗,賺取學費和生活費。他們就這樣認識了。不過,白天大家忙著工作,無法交談或有太多的接觸。
只是,這相識的日子在秋季,小蘇記得很清楚。
傍晚時分,吃過晚餐,那麼巧,他們都去同一間補習學校補習英文。
勤兒約二十五六,孤身隻影地在異鄉讀書,難免與同膚色的人有親切感;因此,當大她兩三歲的小蘇提出一起結伴上夜校時,她也非常樂意。通常,在餐廳收工、吃晚飯,已是華燈初上的時分,差不多是七時半的光景,他們就乘車到補習老師那兒補習英文。
那麼巧,他們補習的時間都是一個鐘頭左右,小城治安並不好,勤兒有人相陪,當然很高興。第一晚,當他們知道回家也順路時,勤兒打心裏歡喜起來。
小蘇說,我們搭二號車上課,補習完我們一起回家。我比你多一個站。
勤兒說,下了車又要走十分鐘,我有點害怕。
小蘇說,那我送送你。氣候涼爽。我看我們還是走路回家吧?反正也不趕時間。
勤兒說,也好,可以省些車費呢。
補習完畢,約是九點。走出補習老師的家,走在兩旁都是樹木的馬路,但見月色如水,樹叢中不時透出窗內滿是燈光的別墅,不知哪兒人家,傳出哀怨悠揚的小提琴聲,觸動兩人不同的鄉思。
每晚,都是小蘇送勤兒回家。秋夜的風已有些涼,感覺非常舒服。這一晚,他看到勤兒衣著似乎有些單薄,就把自己搭在手彎的長袖衣給她披上。
他們已走到勤兒住的公寓。
你家呢?勤兒問。小蘇指了指前方,往前走,大約走一個站吧。
勤兒開門走進公寓。小蘇很快消失在馬路的樹叢中。
卻是有好幾次,勤兒上三樓後偶然從陽台往下看,想送別小蘇的背影,看到小蘇卻是倒回走,沒往前行,心中感到好奇,然第二天卻因工作忙碌而忘了問。
與勤兒一起回家的感覺真好,小蘇多麼希望日子不要有任何變化。
兩年將盡。他們補習也差不多將告一段落。小蘇和勤兒日夕相處,感情已不同往昔。他們牽著手上補習班,牽著手回家。他們決定下個月平安夜就要舉行簡單的婚禮了。
補習到最後一天,也是在一個秋夜。小蘇說,送你的日子真幸福。
我沒到過你原來的家。勤兒說,我想去看看。
沒什麼好看,還不是單身漢的一張床。小蘇露出神秘的笑。
走吧。勤兒說。
走。小蘇牽著勤兒的手,卻不是往前走,而是往他們來的方向,也就是他們工作的餐廳方向走。
去哪裏?
你不是要看我住的?
你不是說往前走一個站嗎?
我其實是住在餐廳旁邊的一棟舊公寓裏。
啊?勤兒感到萬分驚訝,那兩年來……你都是特地送我和陪我?
陪倒不是,因為我英文也不好,確實需要補習。
那送呢?
送真是特別地送的,補習結束,如果回家不騙妳說我的家在妳前面一個站,我怎麼有機會和藉口送妳,又有什麼時間接觸妳呢?
難怪……勤兒裝著有點生氣,兩年來我像個傻子被你乖乖地騙。
追妳可不容易——我們一年有兩百五十個夜晚補習,兩年總共五百個晚上,每個夜晚我都要多走兩公里送妳回家,加起來就是一千公里。一起走一千公里,最後妳才願意把手讓我握住。
勤兒笑了,心中感到一陣溫暖,將小蘇的手抓的更緊。
如今他們已步入中年,離開了那個異國城市。他們回到了島城。可是每每到了秋季,秋風初起,小蘇總會回憶起那美好的秋夜,和那難忘的一千公里路程。
帶走的大相冊
傍晚時分,林家朝西的房子,夕陽餘暉從視窗瀉滿了客廳一地,為冬季的寒冷增添少許暖意。林家夫婦都明白,過了這一夜,能夠再搬回來住的可能性幾乎等於零了。
林家夫婦大忙了兩三天,此刻,望著空蕩蕩的客廳,坐在用了二十幾年、殘舊不堪的沙發上微微喘氣,不時默默對望。
林先生說,反正是出租給人,又不是自家住。你何必收拾得那樣乾淨?
林太太道,平時習慣了,讓新住客入住時印象也好一點啊。
林先生忽然望著那個在整理好的、豎起來的小皮箱上面的入住安老院的手續檔案,嘆道,明天我們就兩個人搭的士去?
林太太苦笑道,望兒、媳婦一家常駐上海,小希做老師早起晚歸,女婿日夜加班。他們已經大半年沒來看我們,加上也沒有開車子……我看在微信裏說一聲就可以了。
林先生點點頭:也是,我們到安老院去的意向他們又不是不知道。我們的皮箱從兩個輪的換成四個輪的,又從四個輪的先進到六個輪的,推起來不吃力了,我可以兩個一起推,你就拎一些零碎的包包。
林太太道,對了,怎麼衣服還沒整理幾件,皮箱就那麼快裝滿了?
林先生道,你忘了?你說過什麼都不需要多帶,但那些年望兒在上海讀大學時寫給我們的好幾紮信就很珍貴,一定要帶,有空時再讀都不錯,還有小希每年你我生日、父親節、母親節、新年寫滿了字給我們的賀卡,還有我們倆的衣服,差不多裝滿一個皮箱了……時間差不多了,我們下樓,到快餐廳解決晚餐吧。
吃過晚餐,夫婦倆在海濱大道散步了一會,海風涼,他們又走回家。林太太坐著看電視,林先生望著客廳發呆,視眼朦朧間看到客廳望兒、希兒姐弟倆滿屋跑動嬉戲的影子,也滿屋響著他們歡笑嬉叫的聲浪,他還看到小時候的他們坐在地板上堆疊著積木,他一時看得癡了,怎麼會出現那樣的情景?然後好奇怪,他又彷彿看到有一股風出入,風速非常快,開始在客廳裏旋轉、旋轉,望兒和希兒就在旋轉的風裏奔跑、奔跑,慢慢、慢慢地長大,十幾歲、二十幾歲……到了三十幾歲,忽然間就消失了。不知怎的,林先生內心裏感到一片惆悵和空虛。
林太太又不安地問,我們住安老院的事到底要不要通知他們?
林先生說,遲點吧,反正他們一年也只是看望我們一次,今年剛在春節看望我們一次,我們早說晚說也不會有什麼改變了。
林太太說,說得也是。
林先生此時搬了張凳子墊高自己的身體,自言自語說,就剩下望兒和希兒以前那些照片了,我取下來整理。他說完,就看到大櫃最上層擺了十幾本舊年代那種笨重的相冊,竟是那麼多,他頓時嚇了一跳。他使了一個眼色,太太馬上走過來,將相冊一本一本從他手裏接過來。
好不容易搬下來,兩人坐著分別翻看,沉浸在二十餘年前兒女還小時一家人其樂融融的場景裏。從孩子滿月到四五歲帶他們到東南亞旅遊,從和好友的小孩一起到郊外小遊到他們高中畢業典禮,當時洗出來的照片都貼滿了大相冊。有幾本,每頁約可貼五六張,不需要漿糊黏,每頁上面都有一層透明紙,一旦覆蓋上照片就黏合固定了:有幾本是每頁六個透明膠套組成一頁,4R的照片塞進去就可以了,無論哪一種,不但佔空間,而且沉甸甸的。
夫婦倆跌進幸福歲月的漩渦裏,不可自拔。
你看,你看,當時望兒多麼瘦小,多麼頑皮。丈夫翻到其中一頁,遞過去與老婆分享:希希胖胖的,好可愛喲。林太太也把手中翻看到的,與丈夫交換。最後,你看看我,我望望你。丈夫看到老婆在用紙巾抹淚,老婆看到丈夫眼睛閃動著淚光。
林太太問,相冊我們都帶走?
先生說,當然,我們到安老院後,可以慢慢全部掃描,然後在平板電腦裏製作成電子相冊,每天欣賞起來就方便了,我也給你製作一套。
接著,老婆協助丈夫把十幾本笨重的相簿裝進小皮箱,裝不下,丈夫換了一個大皮箱。老婆說,明天拉到附近的的士站,你要小心點喲,你再摔一跤,我們住的就不是安老院,會是醫院了!
丈夫道,我知道了。
老婆說,像上次你突然中風,我急得昏倒,直直地躺在客廳,幸虧只是關鐵門,沒關上木門,鄰居看到馬上打九九九,雙雙被送急診室,我們才逃出生天,要不然啊……
林先生說,我們都自身難保,我倆任何一個再跌一跤,都不知道怎麼辦了,也許會變成你住醫院這房,我住那房,從此一牆之隔,生離死別了。
林太太也聽得驀然心驚,嘴上卻是連說,呵呵,那是!那下次望兒、希兒回來,不是到養老院、醫院找我們,只好到墓園了,呵呵!
次日,林家夫婦倆又慢慢收拾了大半天,再將幾件寒衣、外套,主要證件、身份證、長者證、八達通等等,往滿是兒子早期書信、女兒賀卡、兒女小時候十幾本厚相冊、兩部平板電腦的一大一小皮箱塞之外,再也不帶任何東西了,所有日常用品安老院都會供應。
傍晚時分,林先生拉著大皮箱、林太太拉著小皮箱,沿著海濱附近一條隱蔽小徑慢慢走到的土站。林先生抬頭望,一輪渾圓的大紅日正徐徐沉下一棟大廈背後,他等著落後的老婆說,我們還是一起走好。
老婆道,好的,我們一起走,遂加快了腳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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東瑞簡介:原名黃東濤,香港作家。一九九一年與蔡瑞芬一起創辦獲益出版事業有限公司迄今,任董事總編輯。代表作有《雪夜翻牆說愛你》、《暗角》、《迷城》、《愛在瘟疫蔓延時》、《快樂的金子》、《轉角照相館》、《風雨甲政第》、《落番長歌》等近一百五十種,獲頒第六屆小小說金麻雀獎、小小說創作終身成就獎、世界華文微型小說傑出貢獻獎、全球華文散文徵文大賽優秀獎、連續兩屆台灣金門「浯島文學獎」長篇小說優等獎等三十餘個獎項,連續於二○二○年、二○二一年榮獲世界華文微型小說十大新聞人物榮譽。曾任海內外文學獎評審近百次。目前任香港華文微型小說學會會長、世界華文微型小說研究會副會長、國立華僑大學香港校友會名譽會長、香港兒童文藝協會名譽會長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