刻在基因裏的鄉愁

吳輝

二Ο二二年八至九月間,我和先生歐遊,重點是先生的故鄉瑞士。他的曾祖父是在一八六四年賣掉家鄉兩處房子,籌得大約一千美元,帶七個孩子移民美國的。

旅行第十六天,我們來到瑞士格勞賓登州(Graubunden Switzerland,會合這次家鄉行的嚮導、先生的third cousin、堂妹西爾維婭(她和我先生有同一個高祖父,高祖父的兒子是我先生的曾祖父,高祖父的女兒是西爾維婭的曾祖母)。她首先帶我們去看曾祖父賣掉的位於阿爾卑斯北坡高山上的夏季營地——一片牧場和一棟房子。曾祖父當時把夏季營地賣給了村裏,現在也由村民共用。當地人至今提到這座房子時,仍稱它是曾祖父的房子,它的功能主要是在夏季就地收集各家各戶牛羊產的奶做芝士,記錄每家交了多少奶,再按此給大家分發做好的芝士。據說當地幾百年都是這樣運作:家家戶戶牧民都在高山上擁有一片夏季牧場和一座房子,九月末轉移到山下過冬,即冬季營地、或稱真正意義的家。

「曾祖父的房子」,房前山坡上有大片紅色罌粟花。會不會是愛美的曾祖母種下、在以後的歲月裏漸漸繁衍至漫山遍野?(作者提供)

離開夏季營地,堂妹陪我們去尋找家鄉成功商人約翰斯建的「博物館」——據說約翰斯是個棉花買辦,走遍各國入口棉花產品,很會討價還價,總能拿到低價高質的貨。他終生未婚,卻把錢用來幫助家人、村民和做一些家族資料收集整理的事,包括建「博物館」。

約翰斯資助建立的「博物館」——在某戶人家的一面牆畫上本地各姓氏家徽。(作者提供)

一位陌生村民和我們打招呼,幾句瑞士德語問候,幾句搭訕後得知他叫克里斯,是約翰斯的侄兒,約翰斯也是他的教父。先生說明自己是誰,為何而來,他便邀請我們到家裏坐坐,這真令人喜出望外。無巧不成書,約翰斯去世後,克里斯接手了約翰斯收集的家族資料。當他拿出約翰斯留下的幾本相冊和賓客簽到簿時,戲劇性的一幕發生了:先生在簽到簿裏發現他父母一九七五年第一次訪問瑞士時的留言!作為曾經的媒體人,我預感到即將出現激動人心的一幕,遂舉起手機,果然拍到「歷史性」畫面——先生捧著簽到簿讀給眾人聽,期間幾番哽咽,讀不下去。也難怪,留言寫得太動情:「這裏的草更綠,這裏的花更大,這裏的水更清,這裏的空氣更新鮮,這裏的人更健康,這裏的鄉下更乾淨,這裏(吃飯用)的叉子更大,這裏的窗更結實。」神醉心往之情溢於言表。移民異鄉幫曾祖父解決了當時的難題,卻是一去回不了頭,空留遺憾和惆悵予子子孫孫。

最後來到曾祖父曾經的冬季營地,真正的家。現在這裏住著一戶牧民,老太太聞聲走出門來和堂妹聊天,看上去她們彼此熟悉,顯然堂妹已經多次為家族中的返鄉客做嚮導。院子裏養了雞,種了菜,鮮紅的大麗花仰天綻放。後來又見到老太太的兒子和兒媳,參觀了他們的牛圈——牛圈裏現在沒有牛,都在山上,有六十頭。我曾問一位植物生態評估師,為什麼我遇到的幾戶牧民都只養五十至六十頭牛呢?他告訴我,想擴大也是可以的,但是人力、錢、草場面積,牛圈面積等條件都要具備才行,現在的規模是一代一代傳下來的。五十至六十頭牛只夠維持生計,並不富裕。那位兒媳告訴我們,她每週還要出外工作三天幫補生計。說話間,我注意到她頸上的項鏈,幾顆鑽石在夕陽下閃閃發光。我也注意到她家為孩子們修了泳池。辛苦,但是溫飽早已解決。

堂妹娘家所在的比爾根鎮有上千年歷史,淡綠色的冰川水從高山上傾斜而下,水裏充滿氣泡和也許是億萬年前的砂礫。比爾根鎮是牧民和牲畜過冬的地方,積雪可厚達八米,還時有雪崩,在以木柴取暖做飯的年代,艱難可想而知。不過同時,那裏也是南來北往商旅必經之地,意大利等地的商人從山那邊來,要住宿,所以也發展起旅館酒店業。如今這裏夏天是避暑或者越野單車聖地,冬天是滑雪聖地。幾百年前的監獄——以前主要是關醉漢——現在是超市;一個教堂始建於一一六Ο年,堂妹的曾祖父安息在教堂的墓地裏;一間始建於一一九九年的酒店,如今預定婚宴廳要排隊兩年;其他還有堂妹娘家曾經擁有的旅店,古老的烘焙和芝士作坊等,今天都成為幾代人奮鬥實現富足的證據。堂妹說,冬天大雪封山,連政府都關門。沒有保險公司承保,理論上什麼經濟活動都停止,政府也會發公告,遊人責任自負。即便如此,仍可見遊人在沒有汽車行駛的街道上滑雪。想像一下吧,那是多麼神奇——滑雪杖撐一下,從冰川上一直溜進鎮上人家,穿堂入室來到壁爐前,木柴正在壁爐裏伸展著長長的火舌,主人行禮:請不速之客一起吃一頓拉克萊特芝士火鍋吧!?

比爾根鎮一八八四年修建的水井和水池,清洌洌的山泉水可以直接飲用。(作者提供)

在堂妹的高山小屋過夜那天晚上,天上沒有月亮,也沒有光害,天空如蒙上一塊黑色幕布。關上燈,室內伸手不見五指。身處這樣童話般有趣的地方,思緒是會無涯飛揚的。我想起二Ο一六年回福建老家看到的情形。在那個山清水秀的小村,石板鋪就的窄巷兩邊,有很多未完成的新房子和岌岌可危的老房子擠在一起,大家不捨得拆去舊的,由得它們搖搖欲墜,不夠錢蓋新的,蓋一半等有錢再繼續,過著有滋有味貪新念舊的日子,族兄一家就在這樣一座沒完成的小樓裏為我擺了一桌當地名菜。

父親的同齡人都已逝去,所幸遇到的人無論是見過他的、聽說過他的、幾百年前是一家的,還是參與了編寫族譜的,一提到他的名字,大家馬上和我親熱地聊起來。那次返鄉,令我更深刻地理解了家鄉父老幾代人,也因此才能在《吳荻舟香港文存》和《蘆蕩小舟》裏寫出父親的原生家庭家鄉和時代背景。六年過去,家鄉時時入夢。心心念念,族兄的房子完成了吧?

瑞士之行告訴我,無論誰人,背井離鄉總有原因,思念家鄉卻不需要原因。那種刻在基因裏的鄉愁,是天下遊子共通的。先生的幾番哽咽已經錄下,父親的故事也已經廣傳。吾心已安,不再糾結誰的故鄉月更明。

吳輝簡介:自由撰稿人,日語翻譯;平均每月在《世界日報》發表一篇童話故事,另有網絡版史實記錄《蘆蕩小舟》持續更新。二Ο二一年十二月由牛津大學出版社出版了《吳荻舟香港文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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