潘明珠
故鄉水塘邊（上圖）。返鄉下探親（下圖）。（作者提供）
童年時跟家人回鄉，我愛唱著這兒歌，當年幼小的我，一個小人兒，真的覺得火車是飛快的呀！
我跟祖母由九龍乘坐柴油火車到羅湖，沿途聽著轟隆轟隆的機動聲，自個兒唱著兒歌「火車飛快」，看大窗外的風景一路向後移動，感到好新奇！
對於只有六、七歲的孩子而言，像我，回鄉的這段路途真似歌詞所言，要走過幾萬里般遙遠啊！當祖母拖著小腳走累了的我，回到開平家鄉的祖屋時，我已朦朦朧朧地進入睡夢中去了。
「阿柳，你去打兩桶水來，燒點開水！」祖母大聲喚來人。
我擦擦惺忪睡眼，看見有一小個子、膚色黝黑的女孩推開祖屋的大木門進來，在天井蹲下，然後一下子便挑起旁邊兩個大桶到外邊去；不過一會兒，那女孩的小身影便一顫一顫地走回來，放下擔挑兩大桶水。
她就是我祖母在人前人後常常讚賞的，叫阿柳的女孩。祖母說她勤快，力氣大，小小個子卻天天給我們挑來兩大桶井水。其實，阿柳年紀跟我相若，我第一次見她時，她都不過是七歲吧。祖母說，她父親英年早逝，身為大姊的阿柳，小小年紀已當家了。
那時，農鄉生活條件差，她不但要照顧弟弟，還要砍柴煮飯，打理家務，農務，能幹得很。
阿柳的弟弟，仍是襁褓嬰兒，她每天用孭帶把弟弟孭在背後，就出去勞動了。下午，她告訴我可以帶我到池塘那邊玩，原來是去餵小鴨和小雞。阿柳撒小米在地上，小雞就跟著她走，非常有趣。阿柳便把一些米粒放在我手上，讓我試餵，誰料我手一鬆，米粒全都撒到我腳下，於是小雞都聚到我跟前喙食，嚇得我又跳又叫，還一腳踩落旁邊的雞屎，真糟！
阿柳隨即安慰我，還眯眯嘴笑說：「不怕！小雞不會喙你的。」她帶我到池塘邊的大石坐下，又用大塊葉子幫我擦洗沾了屎的鞋子，像大姐姐般照顧我。我從自己的小口袋拿出一片紙巾給她，示意她用紙巾擦，她卻驚喜大叫：「嘩！好雪白柔軟的紙！」她捨不得用我給的紙巾，並珍而重之的收起來。我後來才明白，當時鄕下物質匱乏，她日常用的是霉黃的草紙，雪白柔軟的紙巾是稀品呀！
晚上，阿柳陪我在池塘旁的大榕樹下聊天、看星星，我這個城市來的孩子，從没見過滿空的繁星，點點似會流動，我的心內震動極了！
阿柳眼睛明亮，遙指天邊告訴我哪顆星最亮，又說盼望又期待，如果，將來能到遠方去就好了……。
「阿母說的，我做事勤快，將來有機會可嫁到外國去。」阿柳滿心期盼的說。
我小時候，每一年大都會跟家人回鄉一次，每次我都為這個童年好友，送上她喜歡的糖果餅乾、衣服，及雪白的紙巾。
多年過去了，家鄕變化很大，隨著城鄕發展，鄉下的年輕人都一個個出城工作，生活條件都改善了。
童年玩伴（左圖）。故友喜相逢（右圖）。（作者提供）
阿柳呢，想不到她繞了一大圈，真的嫁到外國去了！如今，英倫異鄉已成為了她的另外一個家鄉，到了這新家鄉，她仍發揮她勤快的本領，她和華僑丈夫合力開了一間中國餐外賣店，年中無休，天天晨曦預備，買貨整理，一隻大鑊燒出招牌菜，小小店舖竟是生意不俗哩。
數年前，我和姊姊到英國探親，媽媽叮囑我們去探阿柳和她母親，我便和阿柳通了微信，她請我們去她家在修咸頓的「金廚外賣店」吃海鮮！
她說，修咸頓有海港，海鮮很美味呢！
我姊的兒子甚喜歡吃海鮮，他樂意駕長途車，由倫敦載我們到修咸頓。相隔多年，能和童年友伴見面，知道她生活好，是我最期盼的！在英國，華人親友各自居處都有頗遠距離，但過年過節時仍會找機會共聚吃吃中國餐，談談故鄉事，歡聚吃餐的方式，在我國文化歷史悠久，那是中國親友人與人之間，為了相互聯繫情誼以解思念呢。
我們駕兩小時車，才到達金廚外賣店，那時剛巧有個金髪客人落單，阿柳忙完接待那客人後，才眯眯嘴笑說：「快來吃龍蝦和薑葱蟹，都是大廚剛上碟的呀！」大廚就是她的丈夫天才廚師啊！
金廚外賣店（左圖）。收銀電腦化（右圖）。（作者提供）
眼前的阿柳，膚色仍是童年時一樣黝黑，臉上多了風霜的皺紋，但那眯眯嘴的笑意仍一點不變，就像當年手腳靈快的女孩，可從容面對生活任何變化。阿柳笑著捧出一大盤盛滿油香四溢的龍蝦和蟹，真令人食指大動！
阿柳拳拳盛意，她母親老而健壯，我們開懷，當然不客氣了。我先吃了一球龍蝦肉，嘩！在英國吃了多天麵包薯條後，這口龍蝦，確讓我真正「品嘗」到海鮮美食，口腔內的味蕾彷彿都跳起舞來！
這時又有客推門進來，阿柳忙叫兒子收銀，她說兒子已幫她弄好收銀的電腦系統，方便她整理開銷食材、庫存等會計工作；說罷她又到後面的廚房把青菜食材交大廚炒，忙個不停。
我讚揚她像少女時那樣勤快，她說華人在英國做餐館，都是靠勤勞才賺到錢，開始時甚艱辛，遇過排華被人欺負，也有食霸不付錢，只有嘆倒霉 ; 我想起爺爺上一代越洋到外國打工的中國人，有些受不住壓力，客死他鄉，慘況不忍卒睹。阿柳說她的店現總算多了熟客，生意好起來，我真為她高興。
阿柳和丈夫恩愛，教子有方，孝母敬業，她說兒子會幫手做樓面，也會點中文，她說，雖然在修咸頓這裏住久了，它已成為自己第二個家鄉，但總是希望有機會帶兒子回開平的鄉下，好好認識中華文化。
我很佩服她不忘本，希望她很快捱出頭啊。
我們或者大都是有這樣的思緒吧，成長和久居之處，往往成為了自己的家鄉；香港非我出生地，嬰孩的我在澳門，後到了香港生活，於是變成了我的家鄕。
然而，對於內地開平故鄕，我始終懷有特別之情愫，或因離不開我童年的友伴吧！
阿柳，她是我故鄕記憶中，最深刻的一抹亮色！
潘明珠簡介：中英日文翻譯、香港作家聯會理事、大細路劇團董事，公職任香港康文署文學專業顧問、香港書展文化顧問。並於文匯報及校園報寫專欄，主持香港電台文化節目《文學相對論》。近著有《捕捉時光·留住晴天：英明選集 》、《心窗常開》、《三棱鏡》等。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