寧波之詩(組詩)

陳年喜

我們去看海

這陸地可看之物越來越少

選一個雨天 我們去看海

從北侖出發  過鄞州  象山

租來的汽車像一片鼓足勇氣的帆

直掛雲帆濟滄海  消失於歷史的豪氣

借一身鐵甲在三個男人身上復活

 

已經六年了

別過大西洋和太平洋之後

我再也沒有經歷過大海

我知道大西洋太平洋與東海並無不同

都通往天際  都能載舟亦能覆舟

一個全球化時代在共同的浪尖上顛簸

 

海天相連處   一座沒有名字的島嶼

它孤懸海平面自成方圓

從小在海邊長大的朋友說島上長滿了毛竹

竹林因寂寞產生了傳說  傳說因寂寞

成為漁火的一部分  我對大海一無所知

但我知道天網恢恢  漏過不法之魚

 

雨停了  雨知道下得再多

對於蒼茫大海也無濟於事

兩千多年前這裏稱為鄞  一千多年前

這裏稱明州  鄮縣

只有東海蔚藍  激盪   坐不更名

起風了 海浪撲上來漫過礁石

海塘裏的蘆葦齊聲驚呼

護堤人大聲喊遊人離開

他方言的喇叭  像抬高的槍口

 

過鄞州

經過鄞州繁華大街時

想起了一生足夠繁華的沈一貫

相比於乃父  他並不著名

相比於消失的那麼多榕樹

他已經足夠繁茂

 

消亡  是唯一公平的遊戲

比如王朝

消亡  有時候是一個偽命題

比如王朝中的個體

進士及第  翰林院編修  太子左中允

已成煙雲散盡

唯《詩經注》《敘嘉靖間倭入東南事》

被又一場秋雨捧讀

 

十五世紀的風吹著

二十一世紀的大街與建築

吹動六百年後同樣的悲欣

由此向東二十裏是東洋大海

據說那是後工業的未來

車窗後的人突然一陣咳嗽

千日紅為異鄉人的五十一歲戴上胸章

 

薔薇賓館十五號

小住的薔薇賓館向北廊道

有一扇門通往銀泰商城

站在電梯口可以俯視整個商業區

南北的生活大同小異

現代與古老一直有相同的本質

 

坐在大理石台階上

我用想像抽一支煙

我已十年沒有抽煙了

繚繞的煙霧依舊有秦嶺風雨的味道

紙糊的轎子起起落落

時間哪有新意

 

我曾寫下一本《人間旅館》的書名

它們在手裏文檔裏躺著至今沒有下文

我想從薔薇賓館十五號房間開始

但落筆之際突然沒有了內容

我想起喀什城小巷的十五號  阿拉善落雪紛紛的十五號

奎屯一個婦人整夜哭泣的十五號

那麼多的內容都已空空蕩蕩

和今天薔薇賓館十五號的長夜一模一樣

 

大渝火鍋

銀泰商城四樓有一家火鍋店

熒光閃閃的招牌──大渝火鍋

即使打烊後依然十分招眼

望字生義  我知道它來自重慶

嘉陵江的幸運和不幸有共同的來處

抵達它從一盆火鍋開始

 

浙江書展最後之夜

收拾好最後一車書籍

和年輕的朋友夫妻去吃火鍋

他們要犒勞我一天的辛苦

我一天的辛苦不過是在扉頁上簽寫名字

而他們要把內容鋪進拒絕內容的時代

夾起一片毛肚時筷子滴下了幾滴慚愧

 

服務生少年端上一碟新鮮鴨血

他不知道經歷過太多血腥的人懼怕血腥

朋友說  鴨血可以清肺

我想起那些年  礦山流行著相同的說法

二○二一年十月十二日  一個秋雨的夜晚

寧波北侖大渝火鍋店  一碟新鮮的血

把一個人的塵肺清洗一遍

 

秋雨吟

南國多雨  寧波的深秋

不但雨多而且細密

一場秋雨一場寒  古老諺語

在低海拔的海澤之地失效

有效處在  沒有一場秋雨

不落在人心

 

中午去超市買口罩

老闆說質量一般  最好四小時一換

古人三緘其口  今日的我們以罩掩面

歷史總有驚人的相似

坐在雨蓬下的長椅上打了一下午電話

我們總是試圖把太多牽掛化簡為了無牽掛

花色兩鬢  為一盆白菊添上秋意

 

我們淋過的秋雨總是多於春雨

這是沒有辦法的事情

在秋雨裏  我們能做的只是

讓死亡與重生大致平衡

這樣  我們才能淋到接下來的秋雨

這樣  我們活過了一個又一秋季

 

宏遠炮台

笠山並不高聳

但承受著萬鈞之重

也承受著細霧之輕

我們登臨的下午天空下著小雨

從山上往下看

光緒十三年並不遙遠

 

甬江口空無一人

甬江口人山人海

一條寬敞的水泥路在山腳分出南北

通往不同的歷史和未來

炮膛與道路的指向或許不同

但都有相同的初衷

 

無論多麼有名的山

都難以忘記自己的本分

在青石  黃泥  沙礫  糯米搗砌的基座上

開出了三三兩兩的野花

沒有人問我為何而來

我自己也不知道

或許僅僅為取回

走失太久的炮聲

(本文圖片為資料圖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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