韓少功 內地作家
勢利,是日常生活中的現象,其實也是歷史的一大秘密。很多後發展國家一旦勢利,就難免自卑,就有軟骨病。如當年日本等國爭相「脫亞入歐」,恨不能自己換一塊皮,換一身血,不願同黃臉的窮親戚、窮鄰居攪在一塊,不就是這樣麼?
一個鄉下老農都可能看清的這一點,倒可能被很多學術精英說得不知所云。當然,勢利也會變形,也有狂暴版,如《紅樓夢》裏的焦大沒混成老爺,沒攀上豪門,氣得噴血叫罵,其實也罵出了自己的心虛氣短——某些極端民族主義的撒嬌或耍橫,不也是這樣?
魯迅先生的最可敬之處是不勢利。他雖有過啟蒙主義激進派的胎記,刻薄過中醫、京劇、漢字等,但他既同右派的「老爺」過不去,也同左派的「棍子」過不去;既撻伐腐朽的「辮子軍」,也憎惡時髦的「西崽」——常勢單力薄地四面迎敵,鬧得一天天橫眉冷對,活得不怎麼優雅和閒適。但他對被壓迫的群體從無惡相,對筆下的農民、女傭、車夫、義俠等充滿悲憫,字裏行間流淌著「俯首甘為孺子牛」的一腔熱血。因此,他成為中國現代文化靈魂式和旗幟式的人物,其不勢利,或說「硬骨頭精神」,就是最大的理由——這是一個國家極貧、極弱、極亂之際最可貴的精神遺產。
台灣作家陳映真是從魯迅讀本進入文學的,對底層小人物的關切、同情、觀察、表現構成了他寫作的基本動力,也是五四新文化運動的一脈薪傳。《麵攤》裏的傷痛,《我的弟弟康雄》裏的憂患,《將軍族》裏的淒美和悲壯……與其他不少台灣作品一道,曾在一九八○年代的內地不脛而走。魯迅式的眼界和筆法,通過陳映真及其同道在台灣落地生根,傳承文學的忠直和溫暖,包括推動了「鄉土文學」的興起。
我是在內地「尋根文學」論爭以後,才知道台灣「鄉土文學」的,並產生了好奇。但「尋根」與「鄉土」也許初衷相近,卻境遇分殊:「鄉土文學」所對位的「西方現代主義」,在台灣一度強勢,甚至具有官方威權背景;而「尋根文學」卻與「西方現代主義」不無交集,在某些老派人眼裏甚至是一夥共犯,須一併打擊。到後來,遇上台灣的統獨議題升溫,「鄉土文學」突然被綠營拉抬行情,「鄉土」幾成「台灣」的同義詞,以推動「去中國化」的話語建倉。「尋根文學」卻以整個西方文明為對話者,背靠中國的傳統和現實,恰恰有「再中國化」的意味,卻可能為台灣某些獨派文人不爽,至少是找不到感覺。
從根本上說,文學其實不宜分派,一旦抱團、列隊、升旗、齊步走,就可能閒事多於正事。因此「鄉土」也好,「尋根」也好,不過是意味著一種眼光向下的態度,一種扎根本土的努力,包括各別有異的努力,一開始就成不了派。將其納入政治解讀,不論是「去中國化」還是「再中國化」,都可能誇大其詞,是局外人想多了。換句話說,文學從來都是多面體,是多解方程式,與單向的政治讀解總有一定距離。因此,陳映真以其一九七○至一九九○年代的創作和論辯,既反對政治打壓,也防止政治劫持,在我看來正是堅守了「鄉土文學」的原道和大道,表現出文學家的獨立品格。
他主編《人間》雜誌,一九八○年代轉載過我的《爸爸爸》,是我與他的第一次聯繫。據我所知,他曾熱心幫助很多內地作家在台灣發表作品,也極力向內地推介台灣作家,頻繁來往於兩岸,顯示出一貫的中華視野,與某些台灣同行大有區別——我就遇到過這樣一位姐們,當時她用熟練無比的漢語向我嚷嚷:「中國在哪裏?中國是什麼?……」其實,我深知族群關係後伏有複雜的歷史差異、文化差異、制度差異、利益差異等,對台灣人的自尊和自主願望深為敬重。但一個從早到晚飆漢語和刷漢語的傢伙,佯裝不知「中國」,大概算不上聰明,更算不上誠實。
與世界上所有的古文明不同,中華文明是幾千年來唯一沒有中斷的文明。與南亞、西亞、東南亞、中東、非洲、拉丁美洲等地不同,中國是世界上極少數避免了西方列強殖民或佔領(除台灣、香港等少許局部)的地理區塊之一,且歷經近兩百年的衰弱,正以蓬勃活力重返世界舞台。這是一個遠未完成的大故事。顯然,清王朝、國民黨、共產黨等,只有放在這個歷史大框架裏才能得到恰當評估。相關的制度與人性、傳統與時尚、得失與恩怨、學問與生計,也只有放在這一個歷史大框架裏,才有更清晰的方位感的辨識度。這好比同行旅伴可以互有區別和互不買帳,但迷失旅行目的地最為要命。
在這個意義上,陳映真跳出「冷戰」和「內戰」的思維模式,是一個目光遠大的旅者,一個文化的遠行人。在我與他的交談中,他強烈反對「台獨」,但也不吝批評內地的積弊亂相;他既熱情期待兩岸交流與融合,卻也警惕某些「詐統」以圖「吃統」的投機自肥……正是在這些談話中,我感覺自己重逢了《麵攤》裏的少年陳映真,感觸到他對故國家園的深長牽掛。
「忽然間,幾百隻藍色、白色、黃色,分別標誌著不同勞動部門的帽子,紛紛地、靜靜地舉起,在廠房、在宿舍二樓、在裝配部樓頂、在電腦部門的騎樓上紛紛地舉起,並且,在不知不覺間,輕輕地搖動著,彷彿一陣急雨之後,在荒蕪不育的沙漠上,突然怒開了起來的瑰麗的花朵,在風中搖曳。」
這一段有關廠區工帽的動情描寫,很容易讓人想起馬克思的《資本論》。很久以來,「世界」似乎只是富國都市的別稱,並不包括閃閃摩天大樓之外「沉默的多數」,不包括滿世界黑壓壓的黑領、藍領、下層白領。陳映真寫作《華盛頓大樓》這一系列,一頭紮入邊緣群體,對跨國資本展開觀察與批判,實為罕見異數。時值美國版的現代化和全球化蔚為大勢,幾乎被兩岸主流知識精英奉為救世福音,爭相以貼牌西裝、散裝英語、哈佛學歷向資本主義熱烈致敬——陳映真卻逆勢而行,單槍匹馬,慨然出手,長驅直入,在華語文學界無疑具有破題和先聲的意義。這種底層關切正是他家國情懷的底蘊,或者也可說他的家國情懷,正是這種底層關切的延伸。
我也坦白地向他說過,從小說美學的角度看,《華盛頓大樓》系列的完成度還不太夠。好的小說,應該像陳釀,有包漿,來自長久的蘊積或揣摩。但阻擊跨國資本的全球化,在一九八○年代完全是一場應急的遭遇戰,難免匆忙,難免倉促,難免因陋就簡。當時的陳映真更像一個思想家,並不在乎自己的文人身份:兩事相權只能取其急。進一步說,「陳映真」式的追問肯定還包括:回到馬克思,並不意味著要把二十一世紀要過成十九世紀。時代畢竟大變了。在階級分析維度之外,也許還需要民族、宗教、行業、性別、生態、文化等更多維度,需要對當下生活的複雜性表現出更多審慎和敏銳?把馬克思當作認識的終點,當作現實難題的唯一解,是否正是對馬克思的辜負?凡此等等,都為兩岸文學預留了更大空間,對作家們構成了重大挑戰。
兩岸分隔已久。據說不同地域、時代、族群、制度裏的文化,相互溝通起來相當困難。這當然是一部分事實。有意思的是,儘管有差異,陳映真於我而言卻從不難懂,甚至常給我一種熟悉感,就像我的鄰居、我的同桌、我的同事、我的弟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