長安
河,流
伏爾塔瓦河自波希米亞森林流出,蜿蜿蜒蜒,流過克魯姆洛夫,流過布傑約維采,流過布拉格。
二十多年前曾在布拉格小住。臨河的公寓,一樓,天棚高高,窗邊插著大束乾玫瑰。盛夏,查理橋頭,一個嬉皮模樣的美國遊客彈唱貓王的那曲《溫柔地愛我》,眾人應和。第二年去,他還在唱。童話般的布拉格城堡俯視著河流,成群的天鵝逍遙水上。沒裝空調的路面電車有奶黃的邊緣與朱紅的車身,行在岸邊、橋上,自成風景。
焦糖,泡麵
五年前帶著兩個孩子在布拉格休長假,下樓走幾步就是伏爾塔瓦河。那時長子中學一年,次子小學一年。五彩繽紛的日子,落到紙上就成黑白,寫字實在不比畫畫兒。
早上,打發走中學生,再把小學生送到鄰近河邊的學校,回來順道買菜。到家後經常是將醬油蠔油淋入豬肉雞肉,再撒上些胡椒粉花椒粉,攪和均勻,放入冰箱,便打開電腦翻開書。若手上還有醬油味兒,就再洗一次手,塗上玫瑰霜,一個人的時間便正式開始了。下午三點,陽光柔艷,頭腦明晰,真想繼續伏案,但得去接孩子。這孩子若正與同學玩得高興便不肯馬上走,得多等他一會兒。小學一年級,還像在幼兒園似的,坐地上換鞋。好容易踏上歸途,路過河邊公園,多半還是要進去再玩上一陣子。有時不做晚飯,三人出去吃。經常是沿河北上,走過帕拉茨基橋,到對岸找飯館。過橋,南眺有高堡,北望有布拉格城堡,三百六十度,看不盡的水光塔影。
孩子們每周三下午都去附近的孔子學院學漢語。次子放學早,總是先把他送到教室便來到附近的咖啡館,點上一杯鮮薄荷茶和一份果塔,邊看書邊等長子。長子最中意一種小圓巧克力蛋糕,上面放著一大塊焦糖。要是碰巧沒有這種蛋糕他就一臉失望,似乎焦糖小蛋糕遠比孔子學院重要。從小基本不給他果汁和糖果,只給麥茶和水果,結果讓他對焦糖毫無抵抗力。咖啡館乃大人的世界,能與長子像模像樣坐在裏面聊上一會兒,或者還是拜焦糖所賜。離開咖啡館,他去上漢語課,我便接了次子回家。
平時老要孩子們遠離快餐、遠離加工食品,戒律條條,大人孩子都累。旅行卻是例外。從東京到布拉格常坐法航,漫長的天上時光,正餐之外還有泡麵。嘈雜乾燥的機內,香噴噴熱蒸蒸味道充足的泡麵給迷裏迷糊的味覺帶來愉悅。跟孩子們說垃圾食品味道都足,他們不聽,卻記住了泡麵。一天下午我去上捷語課,臨走告訴他們晚飯自己想辦法,可以做沙拉,可以炒雞蛋,可以……。踏著月光歸來,兄弟倆興奮地報告說在對面越南人的店裏買了泡麵,自己燒水泡了吃了,好吃。實在應該先誇他們能幹,再因勢利導,講些道理,我的第一反應卻是一臉失意。二人掃了興,便不再多言,都回房間去了。
遊,玩
長子小時候玩樂高,自己忙不過來,就讓我幫他組裝一架大型客機。我照著說明書來,用了兩個多小時才勉強裝好,到最後氣急敗壞。又一次長子讓我幫他用積木和一種叫做卡普拉的小白木條擺飛機場,見我無從下手,便嘆道:「你是真不會玩兒啊!」
一天與次子坐著朱紅奶黃的路面電車沿河北上,去展覽中心附近的森林公園。哪知公園旁邊竟還有個鑼鼓喧天的遊樂園,園裏點綴著大串原色氣球,攤床上花花綠綠的糖果亦多是深重的原色,濃得化不開。次子立馬撲向遊樂園,鬧著要坐旋轉滑車。坐滑車得有大人陪伴,我卻自小喜靜怕動,忝為成人,實乃銀樣鑞槍頭。壯了壯膽坐上滑車,立時驚駭不已,乾脆屏息閉目,只盼快快結束。次子笑得不行,告訴我越閉眼睛就越害怕。坐完滑車次子又要去玩兒6D車廂,只得又壯了壯膽子,隨他鑽了進去。車廂裏音響吵得離譜,大家戴上特製眼鏡看立體屏幕,腳下還有個撣子掃來掃去,這撣子大概也算6D中的1D。後來次子說他早就知道那兒有遊樂園,所以才攛掇我去的,「全布拉格大概只有媽媽不知道。」次子又問:「媽媽不喜歡遊樂園?」「嗯。」「那你小時候呢?」「那時候沒這些玩意兒。」長子在一旁道:「媽媽小時候天天看《紅樓夢》,不會玩兒。」
捷克小學基本沒有作業,看劇看展覽的,活動倒不少。一次次子全班去郊遊,家長同去。總以為旅行的好處之一便是脫離日常,不用買菜做飯,故樂得奉陪。森林裏沒有電視也沒有網絡,一排小房子是一個個大葡萄酒桶改造的。孩子們一下車就沒了蹤影,篝火旁家長們彈琴唱歌。有位爸爸是澳洲人,唱披頭士唱得最歡。第二天原想躲在酒桶裏看書,還是被拉到森林裏散步。森林裏,空氣都是甜的。回程列車裏,澳洲父子就坐對面。那父親對日本亦不陌生,大談村上春樹、談電影《迷失東京》,同時從包裏掏出整個兒的胡蘿蔔、黃瓜和青椒,拿出小刀切片切條,放進一個塑料盒子,又尋出一小瓶調料倒在上面,攪一攪,車廂秒變廚房。
趕集
每逢周六,河邊就有大型集市,人山人海都來趕集。
早上懵懵懂懂其實不想動,但去晚了可就買不到雞蛋了。放養的雞下的自由的蛋,大家排隊買。集市像個露天超市,卻沒有超市的陳濁氣。露了天便暢快,沿了河才愜意。河邊擺攤兒,千蔬百果罎罎罐罐皆成風景,鮮花乾花鮮奶酸奶鮮肉臘肉在在生趣盎然。冰塊兒上的鮭魚,橙紅到透明,盛夏也嬌艷。最喜歡一種藍莓餡兒包子,餡料鮮潤不甜膩,外皮薄厚適中,稍蒸一下便發出馥郁的酵母香。還有一種蛋黃做的甜酒,醇厚濃釅,彷彿接足地氣,遠勝超市裏那些甜俗的同類。市場盡頭有時還有舊貨攤子,舊衣、舊書、舊唱片、舊擺設,舊日的氣息讓人低回。買過一隻陶質青花大肚花瓶,還買過一隻可插三支蠟燭的銅燭台。
賣甜點的少年講一口流利的英語,不諳外文的賣菜大媽笑容坦蕩,手持計算器。語言其實也許並沒那麼重要。黑麵包切片,在大鐵爐子上烤到微焦,抹上蒜茸和羅勒糊,放到長方小紙盤裏,便是一頓午餐了。攤兒上還有現榨的青蘋果汁、現磨的咖啡,或獨家釀造的黑加侖酒、蔓越莓酒,可以一路吃喝下去。
波希米亞畫家
伏爾塔瓦流流淌淌,流過克魯姆洛夫,流過布傑約維采,流過布拉格。
二十多年前曾在舊書店買過一幅抽象畫,橫豎幾縷墨灰的線條將畫面隔成幾塊兒,最大那塊兒,檸檬黃裏有一星朱紅。黃的河流蔓延開去,像金色沙漠,亦像伸展的肢體。這幅畫一直掛在日本家中,《越境.離散.女性》一書封面就是依它設計的,只惜沒有畫家信息。問過布拉格的幾家畫店,均無線索。
前年暑假,到外子老家布傑約維采。見次子與叔伯兄弟及鄰家女孩打成一片,便與外子二人驅車重訪二十多公里外的克魯姆洛夫小鎮。伏爾塔瓦河呈馬蹄形從小鎮蜿蜒流過,老城區幾乎都環繞在馬蹄當中。馬蹄北面便是捷克第二大城堡克魯姆洛夫城堡,看上去似乎比第一大的布拉格城堡更有童話味道。城堡花園裏有個露天劇場,劇場裏面還有個旋轉舞台,是布傑約維采的藝術家設計的。曾於夏夜觀劇,四周綠意森森,大人孩子都恍若置身童話世界。
漫步老城區,進了一家舊書店。店老闆仔細看了那幅畫的照片,大致肯定此乃澤曼(Jiří Zeman)之作,還說澤曼是布傑約維采的畫家,對其人知之甚少,但聽說他曾經甩了太太奔小三兒,後來身體壞了,坐上了輪椅,小三兒便推著輪椅把他還給了太太,太太也接受。始亂終棄,小三兒夠猛;寬大為懷,太太像地母,波希米亞畫家的圍城故事別有滋味。那老闆手裏還有幾張澤曼的畫,其中一張的襯紙上記錄著畫家的生卒年:一九二六至一九九三。我們選了一張淺藍淡綠的山間風景和一張緋紅珠灰的抽象圖案,買回掛在了布拉格的公寓裏。
草於二一年春,改於二二年春
長安簡介:本名張欣。北京大學中文系畢業,東京大學文學博士、法政大學教授、日本華文女作家協會理事。著有《越境.離散.女性》(法政大學出版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