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秀蓮
怎麼牡丹忽然仙降人間呢？眼前牡丹，花瓣盡放，開得比碗口還要大，濃艷芬馥，怎能不怦然心動？此刻方明白歐陽修因何以「不勝其麗」來形容洛陽牡丹了。花攤同時擺賣多種鮮花，玫瑰、康乃馨、桔梗、向日葵、雛菊，滿天星……花花世界，萬紫千紅，花型、姿態、顔色，各自妍麗，都給比下去，我一時間為牡丹所迷了。
怎麼牡丹忽然仙降人間呢？（作者提供）
香港老式茶樓常掛上牡丹國畫，橫幅，黑框，濃紅艷紫。幼時看了，不甚喜歡，許多年後才知道畫牡丹，是按朵數收取筆潤。賣畫謀生有其難處，求畫者亦多是商人，各取所需而已，於是壁上一片俗艷，與喧騰融和，成為舊時香港一頁風景。再次遇見牡丹仍是小學生，〈愛蓮說〉誰不背得滾瓜爛熟？「牡丹，花之富貴者也。」為我這窮孩子而言，富貴實在遙不可及。長大後，受了什麼「君子固窮」影響，頭巾氣令我忽略了牡丹艷姿。
牡丹，大概不會成為我的「甚愛」、「獨愛」。
數年前花攤有小牡丹，綠葉相扶，「牡丹綠葉」這成語立刻跳出來，既然相逢，不猶豫就買下來了。花蕾大小跟乒乓球相若，花開幅度有限，嫩紅欲滴，來自荷蘭。荷蘭，花國也。從中國移植去的牡丹，飽吸異國地氣、溫度、空氣，花繁枝茂，終於飛過白雲回到老家，風車木屐猶花影晃蕩，花瓣已吸滿了香江水，不，也許珠江水吧，在水晶花瓶盛放。呀，真有點融匯國際，兼收中荷，很「fusion」。
水晶花瓶中令人迷醉的牡丹。（作者提供）
春末夏初，四月到五月，這一個月來，桌上牡丹，來自山東，地道國貨。以觀賞言，看不出中洋之別；以消費言，土產相宜。我一向不惜買花錢，總是破慳囊，抱花回。牡丹花蕾不大，把花心裹得嚴嚴密密，怎知內蘊呢？等得綻放，始知層層花瓣重重心事。難怪《紅樓夢》以牡丹比喻薛寶釵，牡丹深藏而複雜，多似寶釵？那麼，牡丹又有什麼心事呢？賞花愛花者，看千百回，莫能知之，是個謎哩。
瓣兒很薄，薄得微微透明，唯其薄，更覺矜貴。教我聯想起幼時吃過的元朗嫁女餅，粉紅那種皮薄色艷，多層酥皮也是複複疊疊，結構竟與牡丹暗合。
金蕊紅瓣，花蕊纖纖密密，聚其中，形成芳心一朿。花莖修長，莖上綠葉，疏密有致，一簇數葉，不多不少，紅綠互為映襯，豐富了花枝。「紅配綠，看不足」，完全符合中國美學。至於香氣，有些不負天香之名，但香氣全無的也有。
剛好「花開中國」電視節目其中一輯主題是牡丹，我恍惚夢入花天花地，在疫情嚴峻下，大自然的花中之王，健康且無憂，盛放著唐宋餘韻。武則天一怒而貶植洛陽，劉禹錫謂「唯有牡丹真國色，開花時節動京城」，歐陽修居官洛陽，採風問俗而作〈洛陽牡丹記〉……文化回憶繚繞花枝。
牡丹倩影。（作者提供）
牡丹種子，從豆莢邊緣破莢而出，褐色，發亮，有點像龍眼核。氣溫持續兩個月要低於十度，埋地下淺層的種子方能發芽，開花期短，僅廿天。「洛陽之俗，大抵好花。春時城中無貴賤皆插花，雖負擔者亦然。花開時，士庶競為遊遨，往往於古寺廢宅有池台處為市，井張幄帟，笙歌之聲相聞……至花落乃罷。」〈洛陽牡丹記〉北宋洛陽賞花光景，與日本賞櫻花如出一轍，可謂一樣賞花處處同。
至於品種則由二十四增加到一千五了。牡丹家族龐大，品種繁多。山東老農孫文海三世皆種牡丹，他半生都奉獻於栽種、嫁接，憑經驗開發新枝。用粗頭棉花棒把花粉播到另朵花蕊，下一代牡丹便兼具兩朵花的特徵。說得容易，其實極之專業，他把經驗寫在祖先遺留下來的花譜，心得便得以傳承。牡丹，花魁也，國寶也，花農四時辛勤，血汗灌溉，不然百花園哪得姹紫嫣紅開遍？
花季是眾所盼待，尤其是聚焦牡丹的攝影家桑秋華，數十年廢寢忘餐留下牡丹倩影，縮時拍攝把綻放刹那捕捉，上載網上，看得人「心凝形釋，與萬化冥合。」牡丹艷名，雲端游走，名動遐邇。他生活節儉，唯獨攝影器材要買最好的，妻子體諒地如此說。
牡丹倩影。（作者提供）
相片雖好，科學植物繪圖仍另有功能，畫家孫英寶憑著標本，借著放大鏡，加上個人認知，精細工筆，墨分五色，勾勒牡丹花瓣、花蕊，根葉等器官，纖毫畢現，又富於美感。中學生物科常以這類圖來輔助說明，圖文並茂，對學生裨益很大。不過，這類畫需求日少，畫家生活清苦，依然不離不棄，只為了牡丹之愛。唉，愛牡丹者並不一定是富貴中人。
植物學家曾秀麗遠赴西藏研究高原上野生的大花黃牡丹，發現五米多高的巨株亭亭而立。海拔三千米的溫度、濕度、降雨量，皆影響名花開落，一隊學生追隨她記錄、研究。唉，研究可能要做十至十三年方有成果，而她漸覺體力下降。她把一顆種子贈與愛花藏民，名花落在尋常百姓家。原來牡丹以豆綠、明黃為貴，結果一樹繁花，高比門楣，開花期長達一個月，連農學院培植的也不如。無私分贈，樂見花開，這樣才能稱之為高貴。高貴，不就是王者之花的風範嗎？
北上，西遊，牡丹更行更遠還生。原來二百多年前，西方人看過牡丹圖，認為美得不可思議，便以為跟龍一樣只是圖騰，子虛烏有，直至擁有標本，又看過科學植物繪圖才肯信之。英國皇家植物園邱園珍藏了牡丹標本。百年前奧裔哈佛學者約瑟夫．洛克（Joseph F. Rock），與甘肅禪定寺土司楊積慶結拜兄弟，獲贈紫斑牡丹種子，於是美艷大使，異域生根，西方稱之為「洛克牡丹」（Rock's Peony）。緣結於荒涼西北，跨越國籍而深交，至於天香國色，落入誰家誰園，都是人間美事。
天香國色，落入誰家誰園，都是人間美事。（作者提供）
近年研發種子榨油，其質清透，盛在線條優雅的玻璃瓶子裏，令人聯想開花時節。牡丹皮居然是藥材，乃名方「六味地黃丸」主要成分，噫，此花色相迷人，艷冠群芳。此花本質善良，一株花任何部分都貢獻世人。看花的，還有什麼理由可以挑剔呢？
所謂「春發芽，夏打盹，秋長根，冬休眠」，牡丹在大自然裏，以其獨特軌跡年年而生，在大千世界散發魅力。若謂「天下真花獨牡丹」，則於眾芳殊不公允，不過，從多角度去分析牡丹，也不能不承認，牡丹雖非我的「獨愛」，卻已然「甚愛」了。
黃秀蓮簡介：廣東開平人，中文大學崇基學院中文系畢業，從事散文寫作，獲中文文學獎及雙年獎散文組獎項，並任中文大學圖書館「九十風華帝女花──任白珍藏展」策展人。著有散文集《灑淚暗牽袍》、《歲月如煙》、《此生或不虛度》、《風雨蕭瑟上學路》、《翠篷紅衫人力車》、《生時不負樹中盟》、《玉墜》七本，數篇散文獲選入中學教科書教材。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