余庭鋒
「西湖恍若承載著數千年中國文化的記憶。盛唐以後，中國出色的文人幾乎無不詠寫西湖…」在《詩緣西子湖》的序言中，杜若鴻博士如此寫道。
杜博士筆耕十餘年，對西湖情有獨鍾，曾以西湖為題出版小說、攝影集，《詩緣西子湖》則以新詩記載了他對西湖的點滴印象。以西湖為題寫詩委實不易，前人珠玉在前，後來者極難突破，強要模仿，只會弄巧反拙。要自前人的巧思中別出心裁，便要賦予西湖新的時代意義。歷代文人詠寫西湖者眾，淡妝濃抹丶碧葉紅花丶青山高樓等，題材大多離不開西湖的優美景色丶四時風光。這些文人自遠方來到西湖，遊山玩水、尋幽探秘，寫作靈感自亦投放到山水園林之上。如果新詩寫作仍然維持這些題材，只不過是新瓶舊酒罷了。
《詩緣西子湖》的最特別之處，在於西湖的缺席，這點從詩集的名字可窺一二。書名不是《西湖的詩》，描寫對象不一定全是西湖。《詩緣西子湖》的名字，玩味地揭示了書中的詩不一定都是描寫西湖，卻都因西湖而起，源（緣）於西湖。在詩中，西湖若隱若現，似有還無。見杜博士的作品〈詩行者〉：
一點化 才知
詩行者
原在當下
如若禪定
西子湖畔
不打誑語
一切 都有巧合
妙得的境界
是不在場說話！
詩作揭示了西湖的片刻光影，巧合地成為詩行者杜博士創作的因緣。古人身臨西湖，詠寫西湖美景。杜博士卻另闢蹊徑：即使詩人不在場，仍然能夠寫出「緣」於西湖的詩，而境界卻可能比在場者更佳。
從「不在場」的角度出發，杜博士筆下的西湖可算是文學意義下的「空間」，而非物理意義下的「地方」。借用社會學家紀登斯的理論，「地方」是面對面接觸的場域，各人在此互動，為此地創造意義；「空間」是一個較為抽象、空洞的概念，依賴不在場者填補意義。讀者不難發現，《詩緣西子湖》的不少作品，都是在作者不在場的情況下寫成的，如〈茗香〉 ：
沏一壺龍井
倚聽落雨聲翠
渾覺香江春曉
原也可擬西子情懟
……
又如〈香江對雨 〉：
綿綿雨
恰似江南
數著 數著
數不清多少雨絲
數著 數著
成了
西子淚……
這兩首作品，明顯都是詩人在香港寫成的，卻又巧妙地捕捉了西湖的淡雅幽怨。我們從中可見，西湖有兩個意義的「不在場」。首先詩人不在西湖現場，物理上他身在香港，卻仍然為這個空間創造意義。詩人不在西湖，正正能讓其作品突破前人墨客，不再千篇一律地描寫西湖的山水風光，卻又能勾勒出西湖的點滴情韻。身在香港，杜博士視西湖為其創作意念的原鄉，眼前的一草一木，點點滴滴，都能勾起他客寓外地的鄉愁。此外，西湖不在詩中，亦是另一種不在場。詩人描寫的，是香港的春曉和雨夜，而非西湖。但讀者們都清楚知道，西湖才是詩的主角。他的詩，都緣於西子湖。
《詩緣西子湖》固然是杜若鴻以「不在場」描寫西湖的新嘗試，但這創作意識其來有自，早見於作者的早期作品《西湖之夢》和《夢斷西湖》。顯而易見，「夢」是杜博士描寫西湖的重要主題。「夢」，指向物理上不存在的空間，卻能任人肆意改造，因而往往比現實更美好。以夢來形容西湖，不止抒發了詩人熱愛西湖之情，更暗示了詩人筆下的西湖不只是真正存在的地方，更是有待他填補意義的朦朧空間。
「日有所思，夜有所夢」，夢的源頭，來自日間所思。西湖所承載的夢，也有所依據，來自作者所思。其所思為實，西湖為源，化為杜若鴻筆下的西湖夢。而杜博士所思為何物，則必須從其自身經歷及文學風潮說起。
離散與鄉愁，是二十世紀中國文學的重要課題。全球化社會，人口流動頻繁，居於外地的華人，有落地生根的，亦不乏心繫故國者。這些人身在異鄉，思念原鄉，以「不在場」的身份寫就不少離散文學。杜博士在浙江修讀碩士時與西湖結緣，開始文藝創作。在文藝創作上，西湖是他的原鄉。因此，在描寫西湖時，他並非以外來者的角度詠讚西湖風光，而是訴說他的文學鄉愁。根在福建丶生在香港，後來遠赴新加坡，杜博士依然選擇認同江南的情懷，見其作品〈選擇〉：
人在紐約
月望英倫
依然
身繫香江
心在江南
這就是
我的選擇……
作品揭示了在詩人流動的生涯中，西湖雖然物理上並不在場，但無論作者身在何方，仍然選擇認同西湖，以此不在場主導其創作。見〈春曉吟〉：
人生聚散
本無南北
唯有西湖曉月
未忍離去……
在一般詩人、遊人眼中，香港丶紐約與西湖相去千里，萬難相提並論。身處外地，杜博士仍然心繫原鄉，像古代遊子思鄉一樣，眼前的一草一木、一風一雨，都灌注了他對西湖的思念之情。見〈紐約的雨〉：
輕輕約約 渺渺濛濛
在紐約的天空
凝看優悠中的淡雅
疑是西子湖的絲雨
盡成飛花
您的不曾預想 竟似
櫻花落在紐約的街道上
獨自向著嫣紅
……
眼前的紐約雨、英倫月為實在可見之物，而西湖只是夢中之虛，形成兩種意義的不在場。在第一重意義下，西湖並不在場，卻影響了杜博士描寫紐約的方式。西湖為虛，紐約為實。第二重意義下，杜博士以不在場者的角度描寫西湖，想像西湖絲雨飛花，西湖化虛為實，既在場，又不在場。虛實互相交錯，如夢似真，衍生出幻變的多維空間。
由在場到不在場，由原鄉到異鄉，杜博士一直都在嘗試拓展西湖在藝術領域的想像。正正是這種創新，才能令詩人創作西湖文學時，另闢蹊徑，不再走前人的老路。杜博士打趣道：「有讀者讀了（他的西湖詩）便按圖去覓西湖，恐怕要失望多，因為詩的想像空間總比現實更美更廣闊。」在這位「香江詩隱」的想像中，西湖不只是一個湖，更是一個虛實相生的夢幻世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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余庭鋒簡介：報章專欄作家。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