潘明珠
大地有你的氣息,想那泥土的顏色,是花的顏色吧;
有對你的思念, 遂有對泥土的思念了:落紅不是無情物,化作春泥更護花…..
時光流過大地,愛你的心常在,見那株笑臉花,又想起你,還有大地的顏色…….
親愛的,你在天邊雲端那兒生活得可好?
你可知大地花開燦爛,尤其留在人間那株笑臉花,開得笑臉如陽光,紅白的顏色份外撩人……你知道嗎?我們因疫情困在屋子裏,也是依賴雲上與外間聯繫呢!
我最近在童詩寫作坊指導孩子寫關於顏色的詩,許多孩子選紅色、藍色或粉紅色來寫,有愛彈琴的女生說她想選黑和白色,因那是琴鍵的顏色,我笑著讚她好主意;另一個男生忽然說,老師,可不可以寫泥土色?
其他孩子便紛紛提意見了。
泥土即是黃色的啦!
不,那是啡色的。
但有些地方有黑色的泥囉。
於是,老師便給孩子寫了:
「泥土色是大地的顏色,
是稻米、蔬果,
一切食物和生活的根源。」
這些住在都市石屎森林的少年們,此刻臉上露出有新發現的滿足的微笑,他們通過詩歌親近了遙遠的大地。
這一瞬間, 我立刻明白了──為什麼那年,你要拋開原有的工作,跑到廣州去讀農務。
你不是已有相當安定及令人羡慕的職業了麼?你去讀有機農耕,難道要變身成現代農夫?
我當時不明白。
你說:這不是職業,這是未來的事業!
未來,都市都要和鄉土大地共存。你說。
你到廣州上課,一去便一個多月。回來的時候,臉上多了被太陽曬焦的黑黝色,人也瘦了一圈,但你說:捲起褲管下田,什麼雜念都不想,大地就在我腳下,我只管為跟前一片大地播種……每天這樣感覺很充實!
你還構想了,要建一個未來農莊的藍圖。你會在春夏種些什麼,秋冬又種些什麼,不時不種。
你說得眉飛色舞,但這藍圖裏,似乎未出現我的位置。你的未來農莊建在哪裏?我可以一起去嗎?你是否認為我這個都市女子不會適應下田?
我媽媽在飯桌上常提醒我們惜食,她說,新一代兒童沒試過種田,不知米飯得來不易。
其實,我也有過下田的經驗呀!你記不記得我跟你分享過日本種田?
記不記得我在日本留學期間,到農村田舍家Homestay,第一次下田工作?
那主人家叫黑木,他要我稱呼他為「奧哆生」(日文「父親」),我心裏一百個不願意。
黑木長得很健碩,眉粗眼小;初次見到面,他便大力拍我頭蓋,說:「幹巴嗲!努力鍛鍊一身好體魄,才返回學校呢!」
誰料到田舍家生活對一個城市少女幾乎是惡夢,我每一天起居作息都被迫跟他們一樣,沒有人會考慮給我放寬看待。第二天我本來還在甜夢中,但房外的榻榻米已有人來人往的嘈雜聲,原來大夥兒清晨五時去下田了。黑木先生教我踩進田中,彎著身子整理禾苗,太陽還未升高,我已頭昏眼花,不知是仍在夢遊,還是太累了。而前面還有一大片田等著我來工作!
小休的時候,我和其他田裏的嬸嬸伯伯坐在一起喝水,但見他們年紀都一大把,卻精神奕奕。我只好內心鼓勵自己:「可不能給他們比下去啊!」
你知道嗎?辛苦工作了一天,最期待的是吃飯的時候了。我洗好手出來,等著好好吃一頓,可是普通田舍家怎會有豪華的刺身、天婦羅呢!我只獲分配了一碗白飯,和一小碟的酸蘿蔔作菜;當我想添飯時,飯桶早已清得空空的了。
每天夜裏,想到明天將要做同樣的辛勞工作,真希望倒頭一睡不起,但也許因為感到餓,睡得不大好。後來我學聰明了,一開始圍著吃飯時,我便把白飯碗盛得滿滿的,像個小山。黑木先生走來把筷子插在我碗中央,幽默笑著說:「看,就像是給神明供祭用似的呢!」其他農民也跟著開懷大笑起來。
那一年,我從田舍家回到東京,你飛來日本看我,親愛的, 你記不記得?我撒嬌說:要好好吃一頓!
但你竟下單要了一碗梅子白飯,還取笑我,說我真是被寵壞的都會女!
現在回想起這些「叫苦連天」的經歷,竟變得甘甜了。我多麼想與你再到上野站那間定食小店,吃一碗梅子白飯!
在你生病前一年,聽你一直熱心講種田的故事,我真的幻想過日出而作,日入而息的簡樸生活,只要和你在一起,我想像而且相信生活一定很愉快!
但農莊未建,怎麼你便離世,遠我而去呢?
我孤單一人,心內哼起你最愛的Beyond 的《大地》:
在那些蒼翠的路上
歷遍了多少創傷
在那張蒼老的面上
亦記載了風霜
秋風秋雨的度日
是青春少年時
迫不得已的話別
沒說再見......
在那些開放的路上
踏碎過多少理想
在那張高掛的面上
被引證了幾多
千秋不變的日月
在相惜裏共存
姑息分割的大地
劃了界線…….
但願你在天那邊,建起你理想的大地農莊。
你去世後,曾與你休戚與共的好兄弟夏利送給我一盆荷蘭花苗,那是你們兩個男子漢千山萬水從歐洲帶回來的,我想,你是要讓我種點什麼,有所寄託麼?
我默默為花澆水, 心裏仍是那麼思念你,仍是十分難過!這小小的一盆土,大概是你想提我親近大地,充實生活吧!
一年年過去了,究竟自己是怎樣捱過這些年的呢?看見這花,我就想起你。不知何故,這花也真神奇! 每一年都會開出燦爛的大紅花,花瓣張開時像個孩子的笑臉,似要逗我笑!我便稱它笑臉花。
今年在新型冠狀病毒疫情陰霾下,宅家多時,我感鬰悶,想起帶著泥土氣息,一臉陽光的你,我便到小陽臺去看花。噢!小盆上的笑臉花又默默開了!
但這次盆上竟開了兩朵粉嫰嫰的大白花,原來花也老了,由紅色轉為白色了,那不是老而優雅嗎?就像守護天使,淡淡而有力地喚起我投入生活的活力和勇氣。
潘明珠簡介:中英日文翻譯、香港作家聯會理事、大細路劇團董事,公職任香港康文署文學專業顧問、香港書展文化顧問。並於文匯報及校園報寫專欄,主持香港電台文化節目《文學相對論》。近著有《捕捉時光.留住晴天:英明選集 》、《心窗常開》、《三棱鏡》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