綠騎士
戰士可以是溫柔的嗎？
城市被炸成瓦爍，人民生死流離，每天的新聞都使人萬分悲痛。在這氣氛下我們來到巴黎近郊一個幽美的小城梅敦（Meudon）參加一個展覧開幕禮，卻聽到當年苦難波蘭的迴響。
一提到此城，人們便想到羅丹那所在大花園中的工作室。今次到來，也是與雕塑有關，藝術歷史博物館展出瑪麗雅葩葩．洛斯克思卡（Maria Papa Rostkowska）的作品。通過三十多件雕塑和二十多張畫作，追溯這位特出的藝術家的發展。從早期的泥塑、銅塑，到後來成為她的主流的雲石雕刻。《吻》、《家庭》、《戰士》、《牧歌人體》……，抽象容許幻想、具像感覺親切，二者混合。
瑪麗雅葩葩在工作中。（作者提供）
簡潔柔和的線條，散發著安寧感。而裏面卻藴著驚心動魄的經歷與鐵硬意志。瑪麗雅葩葩一九二三年在華沙出生，二十歳時便結了婚。本來如花似的青春歲月遇上殘酷戰爭。這位滿胸熱血和正義感的少婦，與丈夫荷槍實彈地參戰保衛家園，對抗納粹的侵略。因救助猶太人被德軍捕獲，被押上了朝奧斯維茲（Auschwitz） 集中營而去的死亡旅程。她竟然從火車上逃脫。後來回到瓦礫中的華沙，覓到一座仍沒有倒塌的屋宇，跨過樓梯間堆疊的屍體，她找到一個居所重新安頓。獨子尼古拉在此出生。後來她獲得奬學金隻身前赴巴黎進修藝術三年。當她滿懷藝術新視野回到故鄉時，兒子已五歲。一家團聚，正是建立美好明天的時刻了。豈料晴天霹靂，她的丈夫因熱切參與民主活動，在史太林鎮壓下喪生。
在沉重的打擊下她又堅強地站了起來，努力藝術活動。鐵幕下的波蘭，藝術當然要為政治服務。瑪麗雅葩葩參加了不少官辦展覽，漸漸受到重視，進入了著名的華沙美院作助理教授。那時除了政府安排，沒有任何其他展出機會。在一次展覧中她有勇氣展出了一件不流於官式八股的作品，獲得著名法國畫家彼濃（Édouard Pignon）的正式邀請，才可申請到護照再赴法國。自此，除了一九九五年因為展覧回過去一次，再沒有踏足故園。
瑪麗雅葩葩石雕作品《金髪女子》──波蘭國立博物館。（作者提供）
那時，正藉巴黎新學派（Nouvelle École de Paris）蓬勃，她亦投入這行列。一年後她與著名藝評家與出版人羅沙盧（Lazzaro）結婚。她稹極參與丈夫主辦的《二十世紀》藝術雜誌與同名的畫廊，當時很著名的藝術家雲集，來自各國，百花齊放，以抽象為主，極一時之盛。她活躍其間，並常參加重要展覧。
可是，她越來越發現自己最主要的目的是雲石雕塑。約自一九六六年起，毅然離開了冠蓋滿京華、夜夜笙歌的巴黎，每年有一半時間於意大利雲石故鄉卡拉拉（Carrara） 附近，在一個迷人的古鎮彼雅桑達（Pietrasanta）工作。這兒吸引了無數著名藝術家。
雕塑界是男性主導的領域，女雕刻家屬少數。銅鑄是倒模製成（現在更可用電腦，尺吋可靈活增減），石雕則是要一刀一刀敲鑿下去，對體力要求較高，所以女性更少。石雕有如生命，一下一下子刻琢，從粗獷的混頓中創出形狀，無轉彎餘地。
瑪麗雅葩葩石雕作品《幸福的諾言》── 法國國家議院。（作者提供）
瑪麗雅葩葩常讀哲學書籍，及從不同宗教中尋求普世和諧。她性格活潑歡欣，熱愛生活，從街道和日常小事物中都尋出樂趣。
一連數十載，她都在米開蘭基羅的足跡間與雲石為伴，埋頭創作不同的題材，其中有圍繞「家庭」和「戰士」等系列。直到九十九高齡，差不多是握著雕刻刀離世。
她曾於波蘭、法國、意大利、英、美、俄、日本、韓國等地展出。為了紀念她誕生一百周年，二○二三年波蘭國立美術館將會為她舉行一個重要的回顧展。
關於戰時慘痛的經歷，她的兒子憶述：「她並不多提。」但是來自一個被蹂躪的國家，心靈上鑄著不可磨減的傷痕。她的作品中有抗鬥意識，但正如她在一九九六紀錄片中所說：「我的藝術，是追求和平與歡樂。」在戰爭與和平間，她是個以雲石和溫柔作為武器的戰士。
瑪麗雅葩葩石雕作品《發現新世界》──米蘭大學校園。（作者提供）
現代科技文明突飛猛進，人為的地獄卻不斷重現。在波蘭國立博物館前的名人堂上、在象徵自由平等博愛的巴黎國家議院前、在米蘭大學的校園中……《金髪女子》、《幸福的諾言》、《發現新世界》……於陽光與風雪下立著。在戰爭此起彼落的人間，雲石半透明、含蓄的高貴氣息，剛毅而柔和地傳遞一個永恆的希望。
註：瑪麗雅葩葩．洛斯克思卡（Maria Papa Rostkowska）作品展覽於二○二二年三月廿六日至七月十日在法國小城梅敦（Meudon）藝術歷史博物館舉行。
綠騎士簡介：原名陳重馨。原籍廣東台山，香港出生，畢業於香港大學。後赴巴黎國立美術學院，及於羅浮學院修讀美術史。一九七七年起居於法國。曾於歐亞美加舉行個展或群展。著有散文、小說集：《綠騎士之歌》、《棉衣》、《壺底咖啡店》、《深山薄雪草》、《石夢》、《啞箏之醒》、《花都調色板》、《神秘旅程》。詩畫集：《悠揚四季》、《掌上河源》。兒童故事三本。法文詩畫集四冊。近年致力於詩與畫的配合。歐洲華文筆會會員。另有香港電台電視製作部有節目：華人作家II「法國的旅人──綠騎士」。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