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唐聖音和吹炮公寓(節選)

曹柱國

【開場鑼鼓】

大唐聖音是一張「古琴」,「吹炮公寓」只是清末安徽合肥縣裏一羣抬轎子吹喇叭爺們組成的職業行會。這兩個原本風馬牛不相關的物事,卻因「吹炮公寓」的組創人俞揚和而聯繫到一塊兒,因為,俞老爺子是那張名為「大唐聖音」古琴的傳人。

光緒二十四年,穎川大旱,赤地千里顆粒無收,嵇康故里的古琴聖手俞揚和,便帶領著日常扎堆兒一塊擺弄響器的發燒友們,舉家就食於三國故地廬州古城,就是那曹魏名將張遼大戰逍遙津的合肥縣廬州府。

俞揚和為嘛帶領他那些摯友,拖家帶口兒從淮北徒步跋涉逃荒到巢湖之濱合肥?一因廬州府周邊歷來為魚米之鄉,膏腴之地,百姓們活命的糧食不缺;二是所謂同光中興的名臣李鴻章乃廬州合肥人,帶挈著淮軍發源地廬州成了冠蓋雲集、將星璀璨的一方熱土。因此,肥水之濱,方圓百里,紳耆仕宦人家婚喪嫁娶,免不了都得勞動專營紅白喜事的「吹炮公寓」裏老少爺們兒來操辦。這樣俞揚和同他的穎川弟兄們的嚼穀就有了基本保證,托家帶口的弟兄們,就能在這襟江帶淮的廬州府生存下來,這可以說是數百年來水旱災禍頻繁的淮北人民向南方遷徙的常態。

喜歡爬梳古籍舊典的學人都知道,魏晉時代,穎川地區是建安文學的搖籃,那個「竹林七賢」人皆盡知,既然那兒竹林葳蕤,穎水甘甜,足證魏晉時期的淮河兩岸,穎川平原決不是今天這個樣貌,應該是土地膏沃、人文薈萃的昌明之邦。為什麼俞揚和同他那幫弟兄非得演釋十八世紀的《流民圖》,就是水旱天災、戰亂人禍,把那片竹篁婆娑,琴音揚和的昌明之地變成了黃泛區。

災患黎民苦、戰亂百姓傷,祈盼廟堂之上的尊神能在這張大唐傳下來的古琴上,給人民彈奏出盛世的樂章。

廣玉蘭肥碩的闊葉上一勾殘月是那樣的冷冽清幽,悽涼悲抑的笛音又在唐府寥落的花園中響起,那如泣如訴的笛聲越過乾涸的荷塘,穿過崢嶸的太湖石,傳到我狹窄窒悶的東廂房。我的心像被紊亂的蛛絲纏繞而無法平靜。我知道那就是九爺在吹奏許又箏將軍遺留下來紋笛。

九爺是我祖父同父異母的弟弟,算是我的九叔祖父,族中排行佔九,曾祖父定遠公便授名錫九。在晚清社會習俗影響下,唐姓這個淮系軍人的大家族中,庶出的子女通常不為嫡出的兄姊待見,甚至連下人眼中也時而泛出不遜之光。可是九爺雖也是姨太太所出,卻運道特好,沒有受到這般歧視。這源於:一、九爺是我曾祖父晚年生的「老漢」便分外寵惜;二、八個兄姊都大了,年齒的差距一拉開,九爺反到被府中各房褒愛;第三、真正令家人懾服的是,九爺的生母小姨奶奶,庚子年曾經在天津衛八里橋,上演了一齣單騎救夫的大戲,震驚了京津,傳遍了江淮。她這齣驚險峻烈的壯舉,不得不令府中各房肅然欽敬。

九爺的生母小姨奶奶,原是天津衛唱京韻大鼓的名伶,藝名沈佩瓊,羣樂茶園中的捧場爺們兒都尊稱她為瓊姑娘。我那曾祖父雖是軍人,卻鍾愛絲竹,更好京韻大鼓這一口,軍書傍午之際,常好到茶園中聽瓊姑娘的《梁紅玉》。某天,沈佩瓊登場,過門奏罷,她檀口輕啟,一句聲遏雲天的開篇詞:「滾滾長江東逝水浪花淘盡英雄!」令身為淮軍佐領的唐定遠將軍久久難以釋懷,毅然決定納沈佩瓊為如夫人。那個年代,有本事的男人娶上三五房侍妾,乃是司空見慣的平常事,何況我曾祖父長年孤身戍邊,創痛周身,也確實需要一個妥人侍奉湯藥,照服起居。

誰知小姨奶奶進門不久,大清國便發生了庚子拳亂,導致八國聯軍打上國門,就在天津保衛戰中,聶軍門殉國八里橋。我曾祖父為了搶回軍門的遺體,不幸陷入敵軍的包圍。幸得小姨奶奶駕著毛驢車趕來相救,曾祖父方能在洋人的炮火中背著聶軍門的遺體,爬上驢車衝出重圍,撿回一條老命。
小姨奶奶救回了丈夫,唐定遠奉旨回籍養傷,過了春節便是辛丑年。這年乃是公元一九◯一年,北京的談判桌上,李中堂含著老淚,憤筆胡叉地在《辛丑條約》上,寫下了自己痛心的簽名。就在這城下之盟的冬天,陰曆十一月十八日,冬至這天,小姨奶奶生下了九爺。

 

只愁生,不愁養九爺長大了,到今年冬至已是足七歲了。唐定遠看著小九子一年躥一節,已摸得上馬鞍了。人一老舔犢之情便油然而生,看著小九子整天在後花園掏蛐蛐兒、黏知了、逮鴿子、捉蝴蝶,沒個消停終不是事兒,於是便和小姨奶奶商量小九子開蒙進學的事,按我曾祖父的本意,是想送九爺到唐家祠堂內家塾,隨老秀才謝洪樞讀書。誰知小姨奶奶聽了卻直搖頭,說老秀才雖然四書五經滾瓜溜熟,應試八股文寫的也不差。但是,眼下朝廷已廢了科舉,讓孩子整天學那老掉牙的「上論」、「下論」、《大學》、《中庸》,念出一個書呆子,毀了孩子一生。

曾祖父沉吟片刻說:「你說的也有道理。科舉一廢,而今人皆崇尚新學,京津滬寧倒是開辦了洋學堂,終不成送他到南京上學?小九子才滿七歲,諒你又捨不得。」

小姨奶奶瞅瞅把玩鼻煙壺的丈夫說:「錫九這孩子耳朵特靈,我看就讓他先跟吹炮公寓的俞揚和先生認幾個字,再學一點器樂,磨洗磨洗你們唐家子孫的浮躁之氣方是正理。」

曾祖父一聽小姨奶奶的話,騰地站起來說:「不成!不成!我們武勳世家子弟,焉能拜賤行之人為師。」

小姨奶奶把水煙袋往檀木几上一墩大聲說:「怎麼不成!我看成。都什麼年代了?還賤行賤行,當初你為什麼死乞白賴地到羣樂茶園來纏我,我不也是賤行嗎?呸!」

小姨奶奶一頓搶白,曾祖父只得訕訕地坐回椅上,嗅了嗅鼻煙,自找台階下來紅著臉說:「你話中的意思是不屑於咱家的孩子飛揚浮躁?」

小姨奶奶用火媒子點著水煙,抽了一口,吐了個煙圈說:「你長著眼睛看不到嗎?那三房四房的兩個侄少爺,整天舞刀弄棒好勇鬥狠,一個個都是太保九千歲!」她那一口唐山話跟唱京韻大鼓似的真好聽。

曾祖父摩挲著鼻煙壺說:「我們武勳之家,兵家兒早識刀槍,這也正常。」

小姨奶奶把嘴一撇說:「正常?你把大太太的老大伯濤,二姨奶奶的仲華,都送到了天津衛李中堂那個什麼武備學堂去學開槍放炮,總不能又想讓我的小九子,也去學那個打呀殺呀的營生,我就這麼一個兒子,我還指望他給我養老送終哩!我跟你把話撂在這兒,小九子人生一定要走一條安和順遂的路,今兒先讓他跟俞先生開了蒙再說!」

曾祖父知道小姨奶奶的性格,說一不二,低著頭想了想,嘆口氣,終於答應讓九爺拜俞揚和先生為啓蒙老師。他收起鼻煙壺起身踱到天井,仰頭看了看天色,決定明天就帶小九子去吹炮公寓,向俞先生行拜師大禮。

第二天一早,小姨奶奶便命春蘭給九爺換上新做的杭纙月白長衫。外罩一件金線滾邊的黑直貢呢小馬褂,隨後又從櫃頂取下帽盒,把杜芝泉特特從京城託人捎來的,瑞蚨祥珊瑚頂黑緞軟帽扣在兒子頭上。七歲的九爺這樣一打扮,越發顯得唇紅齒白,粉雕玉琢一般。

曾祖父牽著兒子的小手走在前面,大管事唐連昇提著兩盒鎔昌隆的烘糕,兩瓶周公百歲酒,崔二提著一方金華火腿跟在父子倆後邊。四人跨過赤闌橋,沿著南護城河行不到一箭地,便到了月潭庵,挨著月潭庵的北牆一排竹柵內,幾幢竹桁茅屋簡易民居便是吹炮公寓所在。唐家四人剛走攏那青竹柵欄門時,俞揚和先生便率領著他的徒弟們列隊相迎。

俞揚和昂立栅欄門下,抱拳向唐軍門致禮後,便領著唐府主僕四人,往正中那竹桁重簷的向陽大屋走去。曾祖父牽著兒子,領著唐連昇、崔二隨著俞先生跨進大屋。只見這大屋七桁九架十分深廣,南北通透,方磚舖地,中堂面門的粉牆上,懸掛著一幅盈丈立軸。那立軸大畫幾乎頂著二樑,畫的是「松竹雙鶴圖」,工筆翎毛栩栩如生。畫前置一長几,几上卧著一張古琴,古琴上覆蓋著明黃貢緞,貢緞四邊編織回文圖案,中繡梅蘭竹菊四君子。那黃楊木琴几的兩端,分置兩隻樹根盤結的賢士墩,樹墩浸塗桐油,淨潔明亮,十分可愛。

俞揚和禮請唐軍門上坐,曾祖父口稱謝謝卻並未就座,只是立在几前賞析一番立軸大畫和几上黃緞覆蓋的古琴。他左右審視一遍,見這几上既未供奉孔孟二聖,又沒恭立「天地君親師」牌位。心中不免嘀咕,如今大清國運衰頹,皇權不張,天下離經叛道的思潮泛濫,南方孫文鬧革命,西北回子造反,眼下這小小的吹炮公寓也潛藏不臣之心,真是人心不古,世道要變了。

曾祖父一邊出神,一邊在另一隻墩上坐下,甫一坐下,俞揚和即溫語相問:「軍門,令郎的拜師儀式就開始吧?」                     

曾祖父:「好。」

坐在墩上的俞揚和把右手一舉,站在隊前的大師兄便朗聲宣佈:「拜師儀式開始!」

曾祖父忙站起來推兒子向師座上的俞揚和先生跪拜,九爺正要曲膝下跪,誰知俞先生卻攙著他不讓下跪,並對曾祖父說:「軍門,你有所不知,按在下門派的規距,是不行跪拜之禮,衹要令郎面對我垂手站立即可。」

曾祖父左右一看,大師兄和眾弟子均分列兩旁,垂手向俞師站立唱諾:「師父安康!」並未下跪,衹深鞠躬三次。九爺乖巧,竟也隨著眾徒向俞師行鞠躬禮。禮罷,大師兄又高聲唱諾:「新弟子唐錫九拜琴認師!」

此時唯見俞揚和一拂長髯站起,走到琴几邊,用雙手把那方明黃蓋緞揭起,只見几上金光閃閃,那「大唐聖音」古琴便展露出它瑰麗的真容。俞揚和伸手挽著九爺走到琴几正面,屏息立定,齊向古琴深施一禮。禮罷,俞師便以他嶙峋的大手,牽著九爺的粉嫩小手,圍著古琴審視一週。九爺睜大雙眼,細看那靜臥在几上的古琴,衹見此琴長約三尺六寸,形如覆瓦,上寬下仄,琴身烏漆光潔如玉,徽品玲瓏圓潤,七條冰弦綳連天地,琴背金絲嵌圖,鐫鑿出音口二,一曰龍池,一曰鳳沼;龍池的上方螺鈿鑲鎸小篆「大唐聖音」四字,此琴品相尊貴,誠為絶世珍品。

觀罷古琴,俞揚和坐回墩上,用雙手緩緩摘下九爺頭上軟帽,為其摩頂,一邊口中喃喃念著偈語:「一入吾門兮唯赤誠,傳道授業兮鑑古今。修身養性兮慎交友,世事通明兮皆學問。」

俞揚和唸罷偈語,大師兄遂麻利地將一隻矮凳掇到九爺身後,俞師便雙手按九爺坐下。此時,眾徒也各自在身後的條凳上坐下,曾祖父則坐觀這俞師拜師儀式,甚覺新奇,心中不免暗暗讚嘆!」

此時,唯聽銅磬一響,堂中肅穆靜寂,大師兄又朗聲宣道:「師父宣講琴道!」

俞揚和雙手扶著九爺雙肩,溫言細語的說:「錫九,為師將琴道布達於你,你要聽好了,記住了!」

九爺童聲脆亮。乖巧的回答:「弟子明白,牢記琴道!」   

於是俞揚和收回雙手交疊於腹間,銅磬又復一響,俞師隨磬聲雙手一抹長髯,以光風霽月,松風幽泉之聲,啟口布達琴道:「大唐聖音,創於盛唐,法象天地,音貫古今。知興替、明道德、美風俗、妙心察;胸懷人間正道,承續祖先光華。奏者懷抱天地,佈正氣於寰宇;聽者心悟日月,拯蒼生於扼難。故,琴是器而非器,是教化、是生命、是天地、是宇宙。琴可以觀、可以賞、可以觸、可以鼓;琴承載歷史的盛衰,彰王霸之道,正邪之天鑑。故而心不正不奏,身不潔不奏,身潔心明,方可奏人間正道,承盛唐遺韻。弟子錫九不離不棄,不叛不廢,終生不渝,謹記之!」

俞師宣講到此,銅罄復又一響,他又一抹長髯,雙手按膝凝視九爺,九爺一看師傅雙眼凝視自己,便敏捷的立起,向俞師深深一躬,朗聲答道:「師父,琴道弟子記下了……只是太長了,只記得叫我不離不棄,不叛不廢,終生不渝,謹記之!」

俞揚和聽了仰首大笑,說:「乖仔,難為你啦了,能記得這後面幾句就不錯了。」

大師兄隨即站起來宣道:「唐錫九拜師禮成!」

俞揚和含笑站起步到曾祖父面前,曾祖父忙站起相迎,俞師抱拳一揖說:「軍門大人,恭喜了,令郎稟賦異常,孺子可教也!」

曾祖父正要答話,忽然廳堂北門兒一開,一個紮雙丫辮女童跑了進來,她雙手拉著俞先生的長衫下擺,奶聲奶氣地問:「爸爸,誰是九哥哥?」

俞揚和臉色一紅對曾祖父說:「軍門大人,這是小女鳳琴,疏於管教、見笑了。」

曾祖父見俞先生的女兒生得藕紅絲白十分可愛,便把手伸進荷包中,摸尋有何物可贈,摸了一陣,只有那紅瑪瑙鼻煙壺,無奈只得把鼻煙壺拿出來送給孩子:「乖女,這個給你玩。」

誰知才三歲的俞先生獨養女兒鳳琴卻說:「謝謝,我不要,我媽說了,隨便要人家的東西不好。」

瞅著她稚氣可掬曾祖父便仰首大笑。俞師則指著九爺對女兒說:「那就是你九哥哥,去找他陪你玩兒吧。」

誰知女孩反應極快,便跑過去拉著九爺的手說:「九哥哥,院中有一隻蝴蝶,可好看啦!你幫我去逮住它好嗎?」

曾祖父便對九爺說:「小九子。快去幫妹妹逮住那隻蝴蝶。」

九爺聽了父親的吩咐,便牽著俞鳳琴小手向後院跑去。

俞揚和看著自己心愛的女兒,雙丫辮一搖一搖牽著「九哥哥」的手,從後門走出去,便轉身對曾祖父說:「軍門大人,我們這兒上課的時間早,盼令郎明早七時準到,另外,請勿讓下人陪護,讓他自己一人走來。」

曾祖父說:「好的,我督促他準時來上課,一定讓他自行走來。如此,我們就告辭了。」

俞揚和也不強留,曾祖父便帶著唐連昇、崔二徑直回府,南淝河的河沿上芳草萋萋,春風習習,曾祖父領著二人走到赤蘭橋上,憑欄眺望一川河水,心頭便蕩漾起層層波瀾。他想這俞先生雖操的是賤行,但是幾年交往下來,見其談吐不俗,世事通達,見識弘遠,博學多才,為人敦厚守信。而且熟讀老莊,精通易理,雖非儒門正宗,應也是當今不可多見的隱逸賢士,小九子拜他為師,諒也是一樁緣份,超脫世俗來論,也可說是拜對了人。

可是他回想起剛才在吹炮公寓演繹的拜師儀式,這位俞先生不敬孔孟,不尊帝王,不崇跪拜,獨尊琴道。這俞師傅究竟是信奉什麼道?他自稱的門派,究竟是屬於什麼門?什麼派?

李中堂說的好,中國面臨一大變局,真是人心不古,天下將亂。現在大清社會各種宗教風起,什麼佛教、道教、天主教、基督教、白蓮教,什麼洪門、理門,三合會、哥老會,名目繁多。聽說歐洲又興起了什麼過激黨,那個廣東香山的什麼醫學博士孫文,又在檀香山創立什麼革命黨,竟然糾集眾徒在惠州謀反,真是羣雄競起,天下要變啦!

真是一語成讖,曾祖父定遠公慨嘆天要變,果然不出三年天就變了。公元一九一一年,大清宣統三年,干支紀年為辛亥。中秋節剛過,陽曆十月十日,武昌新軍起義,大清完了,亞洲第一共和國「中華民國」誕生了。

這年月九爺十歲,已經跟著俞揚和先生學書,學琴,學棋三年。國家發生了翻天覆地的變化,但對一個十來歲的孩子來說,似乎沒有什麼變化。在十歲的唐錫九心中,那年只有兩件事印象深刻。第一件是天津《大公報》刊布了隆裕太后的遜位詔書,第二天太陽剛升起,俞師傅請來了「待詔」,給所有的徒弟和吹炮公寓的老少爺們兒剪辮子。「待詔」是老年間合肥城鄉的俗語,指的是二百六十八年前,受命對漢人執行「留髮不留頭」大令的剃頭匠人。俞師對九爺說:「九兒,看見了沒?剃頭挑子一頭熱,那面盆兒架子上邊不是聳立著兩根旗杆兒嗎?那旗杆就是掛人頭的!」如今歷史生發的輪迴在中國人的腦袋上顯現出來,征服者垮台了,大清的標誌剪掉了,中國人的腦袋自由了。

十歲的九爺記得真切,當他腦後的小辮兒被剪脫,頭剃得滾圓溜光,第一個跑來撫摸他光頭,誇讚他頭長得好看,竟是師妹俞鳳琴。鳳琴當年五歲了,她用小手撫摸師兄的光頭說:「九哥哥,辮子剪掉了,真好看,拖著那條豬尾巴太可笑了。」

第二件令九爺印象深刻的是生母沈佩瓊在自己辮子剪了三天後,突然和父親唐定遠大吵了一架,只見小姨奶奶對父親摔盤子撂碗,又命春蘭幫她收拾唱京韻大鼓的家什,說要回天津衛重操舊業,到茶園說書來養家活口,養老公,養兒子!九爺躲在屏風後,目睹生母發火,不知家中出了何事?後來聽唐連昇說了才知道。原來是新成立的「中華民國」國會裏,有個廣東省議員提出議案,財政部必須立即停發前清軍政人員的薪俸,理由冠冕堂皇:「共和政府」沒有為舊政權軍政人員發薪的責任。緊接著停發薪俸的公文就來了。忽然沒了薪俸銀子,唐府上上下下全都慌了,唐家雖有祖上傳下的幾十畝薄田,如何能夠這一大家子開銷。小姨奶奶一急,只得尋出往日用的琴鼓檀板,要回天津衛重操舊業,演唱京韻大鼓。

就在唐府上下一片哀聲中,北京傳來了好消息,說是陸軍總長杜芝泉命許又箏將軍,撰文批駁那議員的提案,聲稱前淮軍佐領唐定遠,乃系庚子年天津保衛戰中負重傷,喪失謀生能力,今政府遽然停發該員薪俸,實屬澆薄無情,設若國家今後再有外敵入侵,還有何人願荷㦸禦敵,保衛國家。故唐定遠薪俸一案,應比照甲午一役鄧世昌等傷歿人員前例,給予優恤。當此駁文和薪俸,由陸軍部派員送抵唐府時,曾祖父捧著公文和薪俸,老淚涕泗頻呼:「芝泉,厚道人啊!沒忘了我們這些老弟兄啊……」

(本文圖片為資料圖片)

曹柱國簡介:黃梅短劇《藿香正氣丸》 編劇、香港作家聯會會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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