薛偉華
踏進三三二二年已好幾個月，一直沒有生意，想想也是道理，在科學技術發展這樣普及的今天，所有人都是電腦開發和軟件專家，自然各有方法去發放消息來找尋失物，還需要我這個「搜忘者」來幫忙嗎。尤其當今是太平日子，人民生活安定，連千多年前以為一定會發生的第三次世界大戰，結果也沒有出現，沒有戰爭的其中一個後果就是人口過剩，於今全球都三百億人了，好像超過三百歲的人，也佔總人口百分之五，這沒有問題，因為「食物」尚算豐足，一粒維生藥丸已經符合全人全日所需，唯一也是最大的問題就是在茫茫太空中找不到另外一個同樣適合人類居住的星球而已，因此地球成為一個「人畜死後無葬身之地的星球」。
我是做死人生意的嗎？那又不是，我的工作算是冷門，是專門替人尋找失去的東西，最初是牛頭馬面或是豬身魚尾的小寵物，最後為了維持生計，什麼生意都接，找飛航器、找法律文件，唯一不能做到，就是找死而復生的生命。我的工作是相當被動，有人遺失了重要的東西，用盡方法去尋找後都沒有頭緒的才來我這裏。對一般人來說，什麼都好，一日在身邊，都看為應份，直到遺失了的時候，才知是重要。
發完一日嘮叨，空坐到黃昏終於有視訊來，叫我到三Ο一醫院去。
「楊先生，就拜託你了，我需要那張紙。」聲音是來自放在身邊的一座音頻電腦，電腦旁的病牀上躺著一個處於垂死邊緣的女士，她的身體完好，並沒有插著太多的喉管，較多的反而是連接腦幹的一堆七彩繽紛的電線。
一下子我不知應該向著病牀上、緊緊閉上眼目的她，還是那一座音頻電腦去說話，沒辦法，最終選擇向著二者之間的一團空氣說：「陳女士，就妳剛才所提供的資料，我實在沒有太大的信心可以幫助妳，而且醫生已經告知妳，腦幹體內的細胞會在幾個星期內失去組織能力，更何況過去半年，心臟的跳動只是靠著機械操作，即是說⋯⋯」
未待說完，「我是明白你真正的顧慮，那處是人類極之討厭去的地方，但你是一個半機械人，應該沒有太多的危險吧⋯⋯沒錯我在世的時日無多，但我可以會以另外一種方式延續生命，就如你一樣⋯⋯但⋯⋯這都是後話，就請你在我的肉體臨終前完成這個心願，你有什麼要求，在外面等候的家人會盡量配合，並且會代我認證你的成果。」那座電腦模仿病人的音頻，播出字正腔圓的講話。就在臨步出病房前，那女士補上一句：「我告訴你，生活在今天，人不能死亡，是相當絕望的一件事。」
駕車回到住所，也是辦公室，已是珠斗爛班的深夜，想到資料不太齊，是有點困難，但誰不知道，最困難是前去那個「M44疏散星團」的鬼地方，想到此才明白，為何我這個在行內最拙劣的技工，會守到有生意，真是空歡喜一場，雖然我是一個半機械人，是不太愁居住衣食。唉，不再想下去，就開始吧，打開電腦，查看完星際圖表，便問秘書，說：「我需要買航票，前往巨蟹座的『鬼宿四』（Asellus Australis）。」電腦秘書溫柔地回答：「『鬼宿四』因為位近黃道，經常被附近運行的星體阻擋，所以沒有設立直航的星際機場，秘書提議可先到『柳宿增十』（Al Tarf/β Cnc），然後轉內循環線前往最終目的地，即距離地球六百光年，編號NGC2632的『M44疏散星團』。航空機位有限，請在四點前回覆。」
心想到，沒有直航是合理的，巨蟹座這個在黃道十二星座中一個視星等（Apparent Magnitude）甚為微弱和區域細小的地方，本就是沒有值得去探索和旅遊的景點，更何況那個陰森可怖，人人怕到的「M44疏散星團」就在附近，唉，應該說，根本沒有一個「搜忘者」願意接上這一單生意，這些基本資料，在未拜訪這位卧牀多年的陳女士之前，早已到「搜忘者工會世界聯合會」查問過了。
終於出發，先到那個位於巨蟹座邊緣的「柳宿增十」，由於它是座中最明亮的星體，更是不少星座的中轉站，例如前往稱為軍火庫的獅子座，所以算是一個相當繁忙的大站了。雖然「柳宿增十」距離地球不算遙遠，才三百光年，但也有暈船浪的毛病，結果沒有即時轉航，先到酒店稍作休息。躺在沙發牀上望向漆黑無盡的太空，那是一張什麼的紙，對臨死者有著什麼重要意義？它上面是寫著什麼呢？是一幀情書？是上代的遺願？一定是什麼的心結未了，才用盡方法，苦苦去找回它，這都是臨離開世界前的人的心事。可是細心再想，即依循這個思路去想下去⋯⋯我這個客人，應該是不會採用延續生命的工程。
無論如何，明天本是要轉飛去充滿文化氣息，經濟建設尚可的「鬼宿四」，但因為星體表面溫度突然上升，只好到對面的「鬼宿三」（Asellus Borealis），一個剛與前者相反，被稱為品流複雜的星體，因為只有經營小本生意、低三下四的人才到，沒法，也就順便在那裏會見惡棍「地頭蛇」。
在鬧滾滾的酒吧內和數人閒聊，一位經營裹屍布的全人類，扮作吃驚身體打顫說：「哈哈，什麼，你要到那裏去，從來沒有『搜忘者』會有膽量去『M44疏散星團』，更何況你是單人匹馬！」另一位從事運輸工作，同樣是全人類，瞇起一邊眼答嘴，語氣懇切真誠，連珠炮發地說：「你不是瘋了吧，那是一個充滿『積屍氣』的地方，人體骨頭發出來有毒的磷火先不要說了，最恐怖是由遺傳基因亂碰出來的牛頭馬面寵物屍骨，零亂地堆在那千個星體上，你剛才說，還要在那些昏昏慘慘的星體穿插，盲目地到處找尋一樣東西，一張紙，哈，我告訴你，即使做我們這行生意的人，已經穿了兩層保護衣，帶了十多個驅氣師，到了那個闇昧不明星團的邊緣，一放下屍體，便即時掉頭坐船離開，我可以肯定的說，那怕只是一秒鐘的光景，你也不願意留低。」
哈，來到這個以晦暝漆黯著明的「鬼宿三」地方，已經令我很不習慣，這一片烏煙瘴氣的痞子蝟集區，你以為我願意到這裏來嗎，就在摸著酒杯底不斷考量的時候，一把穿過人聲擾攘，拖著沉厚的聲音向我說：「想想，它有另外一個比較漂亮的名字，叫蜂巢星團（Beehive Cluster）。我跟你去，我可以一起去找你要的東西，我不知道你會賺多少錢財才去這個陰沉地方，我要的不多，反正在早前都說定了，就一半吧。」
買了保護衣，便跳上「地頭蛇」那部老舊型號的「出發者」航船起行，他說：「老楊，那個M44不是很大，直徑才幾十光年，沒錯，是超過一千粒星，但我家族幾代都住在巨蟹座，有我家傳之寶的星圖在，要找那個墳墓，不難，但你說的那張紙，是在棺木裏面吧？」
想起幾千年來身處在北半球的人類，每逢在春季望去頭頂處，就會在朦朦朧朧的巨蟹座旁，看到今夜我要到訪，面前那一片陰莽莽的「M44疏散星團」，從航船遠遠看它的鬼魅模樣，難怪被今世的地球人，竟依據二千幾年前中國唐朝天文學家李淳風稱此地為「積屍氣」之說，作為解決當下地球人沒地方安置遺體的一個亂葬崗，另據西方古老傳說，這是一個人「死後轉生」進入地球的大門。
左搖右擺的「出發者」頂著颭飆狂風，將要降下的是屬於六點六級視星等的BT巨蟹星（BT Cancri），「地頭蛇」說：「信我吧，那些負責搬運和埋葬屍體的人，都是靠我這張獨家的星圖才找到落腳點。」找尋那張紙的過程，當中的轉轉折折，在這裏不提了，反正就是歷盡艱辛，某夜在熾熱高溫、直馳橫捲的風暴下，終於找到那個土墳，在多次東翻西驗後，「地頭蛇」粗言穢語：「什麼紙？這裏什麼也沒有，空空如也，都化成灰吧！」我茫然一會，突然靈光一閃，說：「不，我找到了。」
回到地球，向陳氏家人匯報和商量後，他們便向陳女士核實找到那張紙的結果，三日後，她終於拔去身上頭上一切的電線導管，安詳離世。在航空機場的送機室，送別陳氏舉家飛往「鬼宿四」處理安葬事宜，其中一個遞上銀行支票，向我說：「多謝你，楊先生，為我的母親解開心結，這是你的服務費。」我接過並放進口袋後，隨手從身旁小茶几上的一本雜誌撕下一頁紙，說：「這是給你們的證明，服務費是沒有白付。」
（本文圖片為資料圖片）
薛偉華簡介：生於香港，祖籍浙江永嘉，香港大學工商管理碩士、香港中文大學中國語言及文學碩士（院長榮譽錄畢業），曾獲中文文學學獎、香港中文大學「文學中大」徵文比賽公開組優異獎、突破出版社徵文比賽（《71種心情=71個故事》獲二ΟΟ一年中學生十大好書龍虎榜第六位），著有《廣告門內看──中國篇》、《神來之筆》、《鎖在天堂》、《情深義還遠》。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