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青青
含著淚,我一讀再讀
卻不得不承認
青春,是一本太倉促的書
——席慕蓉〈青春〉
我們嚮往某個地方,也許不是因為那裏的歷史悠久風景秀麗,而是嚮往夢想中的遠方。我們喜愛某種花,也許不是因為那花兒多麼美麗,而是花兒的芳香令人迷醉。我們喜歡某首歌,也許不是因為那首歌多麼動聽,而是因為那首歌,那首歌裏有太多太多的回憶。
早晨,起床後到樓下廚房準備早餐,燒開水,熱牛奶,烤麵包,泡茶,削蘋果裝盒,三明治裝盒,衝樓上大喊,叫孩子起床。
早飯後,監督孩子刷牙,催促他們收拾書包穿衣服帶上便當,匆匆忙忙出門。幫孩子把書包放到後備箱,坐下來紮好安全帶,看看時間,還不晚,這才鬆口氣。靠在椅背上,等先生發動馬達。
汽車開動,車內的CD自動開始播放。什麼時候換了CD呢?毫無準備地那熟悉的旋律響起,驀然如遭雷擊。
「日出嵩山坳,晨鐘驚飛鳥,林間小溪水潺潺,坡上青青草……」
琴聲悠揚,歌聲飄揚,思緒飛揚。
車子向前行駛。
冬天的早晨,天才濛濛亮,蛋青色的天空上幾乎透明的月亮,草地上一層薄薄的白霜,白霜下隱約透著綠色,道旁的樹木確然是光禿禿的,完全看不出一點生機。
公路上車輛如流,汽車平穩地向前行駛。
車子向前行駛。
好多年好多年以前,在鄉間公路上,車子向前行駛。
初夏的夜晚,被太陽曬了一整天的大地暗暗散發縷縷熱氣,淡黑色的天空隱隱透著藍色,幾顆星星閃亮的眼睛大膽地仰望明月,半圓的明月害羞了,低頭扯過一層白紗,試圖遮掩臉上淡淡的紅暈。
鄉間新修的公路上,拖拉機突突地開著,看不到其他車輛。拖拉機的拖斗上站滿了人。站在拖拉機上,我的心仍在縣城的電影院裏。
第一次不是在露天看電影,第一次不用自己帶板凳去,第一次不是徒步走路去。三十年前少林風席捲全國,吹到老家的時候,我第一次,也是唯一的一次,和村裏很多人,也有很多同學,坐拖拉機到縣城看電影,看《少林寺》。
「日出嵩山坳,晨鐘驚飛鳥,林間小溪水潺潺,坡上青青草……」
幽靜的山谷,綠草茵茵,溪水潺潺,羊歡狗跳。歌聲中,無瑕輕揮鞭子。真美!絕美的人兒,唯美的畫面。多希望那揮鞭的人兒是我。
是我多好!輕輕地嘆口氣,有些害怕呼出的那口氣會把隱密的心思透露給人。再吸一口氣,微風送來小麥的清香。月色下,誰的眼睛如星子般閃亮?微風中,誰的心潮在麥浪裏起伏?怦怦怦,是身旁哪個人的心在跳?
蛋青的天空褪色轉白,淡淡的月亮幾乎看不見了。汽車轉彎時,看到天邊一抹緋紅。
「……,春去秋來十六載,黃花正年少。」
歌聲悠悠,思緒悠悠。
春去秋來十六載,黃花正年少。
黃花正年少。那時正青春年少,何嘗有十六載呢。
星期天學校不上課。早飯後,陽光透過梧桐樹碧綠的葉子在招手,無意識地來到學校,想看看教室旁的一排梧桐樹,想看看陽光在樹葉間跳舞,想看看樹葉在地上畫畫。
校園裏看不見人影,教室的門虛掩著,裏面熟悉的聲音在說笑。推門進去,四個男同學正圍在講台前談論昨天看的電影。L君、X君、 S君和我的堂兄B君,都是從小一起長大的同學,班裏的骨幹,說說笑笑不拘形跡。個子較矮的L君,正伸手踢腿模仿電影中的一個招式,X君、S君和堂兄哈哈笑著,說他比劃得不對,然後自己上前示範,其他人卻紛紛反駁。
看到我走近,他們繼續說笑。覺遠為什麼一定要出家呢?不知誰這麼說。另外一個人大聲說,你們還記得最後那首歌嗎?「少林,少林……」,一邊說,一邊唱起來。其他人跟著唱,一邊唱,一邊回憶歌詞,一邊爭論。
靜靜地站在旁邊,聽著,看著,笑著。沒有插話,沒有跟著唱,只是跟著笑,大聲笑,毫無顧忌地笑。
夏日的太陽照射進來,照在個子較矮的L君身上,照在年齡最小的X君身上,照在成績驕人的S君身上,照在最熟悉的堂兄B君身上。
教室外面的梧桐樹葉片翩飛,陽光在稚氣的面龐上閃耀。
哦,那早上八九點鐘的太陽,陽光溢滿心房。
太陽。
天際的緋紅洇開來,太陽還沒有升起。
「……,風雨一肩挑,一肩挑。」一曲終了。不假思索,伸手按下重播。
旋律流瀉,歌聲輕瀉,思緒飛瀉。
三十年前,在那個夏日的上午,那麼開心地笑著,全沒想到幾個月後會風流雲散,各奔東西。
重相逢,重相逢在十六年後。
十六年後,再訪校園。嶄新的校舍,沒有梧桐樹,沒有那個夏日的陽光。
第二次和同學們聚會時,在幽暗的KTV包間內,特意點了這首歌。L君不在,堂兄也不在, X君、S君已經是高級工程師,為我回來高歌一曲,聽到這首歌卻沒有什麼反應。
那個古老的夏日已經逝去,和校園裏的梧桐樹一樣永遠地逝去,不再回來。
再次聚首,又是十幾年後了。
在省會的高級飯店裏,十幾位同學團團圍坐。L君黝黑的面龐頗見滄桑。S君開始發福謝頂,很符合他的集團老總身份。最年輕的X君,其實也不過年輕半歲,看起來風華正茂,沉穩成熟,沒有一點老態,同樣是集團高層了。回去時間不算短,卻一直沒有見到堂兄,不知近況如何。
席間還有兩三位三十年沒見面的女同學,大家回憶起求學時的趣事,一個個細數每個人的綽號,一件件細說當年的頑皮,哈哈大笑。
笑聲中,三十年時光如煙。
紅燈,汽車停下來。
「……,風雨一肩挑,一肩挑。」又是一曲終了。不假思索,再次伸手按下重播。
旋律重複,歌聲重複。時光不能重複,青春不能重複。
「媽咪,你為什麼這麼喜歡這首歌,要聽好幾遍?」後排孩子的問話打斷我的白日夢。
「為什麼?……」一時語塞,我該怎麼說呢?該怎麼告訴一個十歲的孩子,這首歌裏有媽媽少年時的陽光流淌,有媽媽少年時代朋友的面龐,有媽媽關於青春的回憶?
車子開到公司大樓前停下來,該下車了。打開車門,回身衝孩子揮揮手,笑笑說,「因為這首歌——,很好聽。」
車子開走了,定定神,眺望天邊。東面,魚白色的天空上,一片殷紅一片嫣紫一片橙黃,隱隱透出紅光。太陽即將升起。
在艷麗的朝霞中,那個古老的夏日隱約可見。
在那個永遠不再回來的夏日,黃花正年少。
(本文圖片為資料圖片)
夏青青簡介:本名宋麗娟。一九八三年赴德定居,在德國接受中學和大學教育,慕尼黑大學經濟學碩士,在德國經過國家考試認證註冊的稅務諮詢師,現在德國《南德日報》媒體集團擔任內部諮詢工作。著有個人散文集《天涯芳草青青》以及紀實文學集《萊茵河畔的華人風采》,參與出版多部海內外合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