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展徐悲鴻圖

惟得

《悲鴻生命──徐悲鴻藝術大展》大堂。(資料圖片)

一匹馬迎過來,頭回轉,左邊前蹄舉起,鬃毛與馬尾迎風飛揚,是徐悲鴻一九四七年的紙本水墨《立馬》,擺設在二樓常設展覽廳,為我攀登到三、四樓參觀《悲鴻生命──徐悲鴻藝術大展》作好熱身運動。北京美術學院慶祝建校一百年,舉辦大型展覽,一自年輕,悲鴻先生已經提議在中國創辦第一間美術學院,如願以償,他被委任為開校第一名院長,今次校慶,用他做主題,實至名歸。然而展出的作品超過二百多件,畫作包括人物、花卉、風景、飛禽走獸,還未提畫家藏品例如《八十七神仙卷》和《朝元仙杖圖》,要詳細介紹實在不可能,我感覺有如一頭無助的鼠,不知從何埋手,忽然想起徐悲鴻拿手畫馬,不如以馬當龜,一探大師的功力。

從事美術教育,徐悲鴻最注重素描,就曾說過:「素描為一切造型藝術的基礎。」四樓展陳大批素描,不乏自畫像,其中一幅一九二二年繪就的紙本素描,用鉛筆畫自己西裝畢挺的上半身,背後隱見兩匹馬,是自畫像裏惟一出現的動物,徐悲鴻似乎認定馬是他的繆斯。二十世紀二十年代有一幅素描取名《馬夫與馬》,馬回過頭來依偎馬夫,徐悲鴻再次奠定自己與馬的關係。同一時期他還素描一匹黑馬,並且用法文加上題跋:「啊!生活!它不過是耗盡我的努力,我的慰藉,消滅我身。」當時他遠赴巴黎,在國立高等美術學院深造,典型窮書生生涯,身為外國人,畫得好稿也不能參賽,黑馬可以說是他的自畫像。一九三一年的素描《秦瓊賣馬》則向《隋唐演義》打主意,畫中的黃驃馬四蹄分叉成兩個八字,颯飁的英姿引得茶客驚艷,黃驃馬似乎知道自身難保,張惶地望向主人秦瓊,流落客棧的秦瓊被店主逼得走投無路,雙眼茫然望向虛空,馬與人的視線並不交接,製造落空的效果。徐悲鴻回國後,起初依然鬱鬱不得志,這幅素描又是夫子自道。

《群奔》,徐悲鴻,一九四二年。(資料圖片)

馬只佔大展中的小部分,並沒有做成奔騰的氣象,三樓倒掛有八幅駿馬圖,各自遙領風騷。一九一九年的《三馬圖》,畫在紙本設色卷軸上,用背後的松柏凸顯前景黑白紅三匹馬的天倫樂,徐悲鴻天生對馬有體悟,當時他還未到巴黎深造馬的解剖學,已經準確地掌握到馬的構造和活動型態。筆下的白色雌馬與小紅馬母子親昵,孤立的一匹雄馬昂首,右邊前蹄微微屈起,小紅馬也就有樣學樣,流露一份童真。當時徐悲鴻從康有為學習書法,恩師贈他「寫生入神」四個字。徐悲鴻不喜歡畫臥在地上養尊處優的膘肥壯馬,不是站立就是狂奔,都是身材瘦削,背上沒有馬鞍,嘴裏不含繮繩,不似家畜更像野馬,狂飆奔放。四隻馬蹄也折疊出多種形態。譬如一九三九年的《立馬》,前蹄互疊,一九四二年的《宋人匹馬長嘯詩意》,前腿一前一後擺放。他畫群馬更是多姿多彩。同年的《群奔》,左邊的馬前蹄互疊,後蹄凌空,中間的一匹前蹄直伸,互疊成三角形,右邊的馬前蹄交叉,後蹄踢起。最精彩還是一九四一年的《奔馬(長沙會戰)》,前蹄交疊,與馬尾形成對角線,幾乎像要從紙本裏躍出來。甚至畫小方格的馬,徐悲鴻也絕不苟且,一九三九年的《十二生肖》,黑馬只佔一小篇幅,卻是四蹄凌空,雄姿英發。

臨摹眼前的人事景物之外,徐悲鴻亦向民間故事取經,《秦瓊賣馬》就是好例子,興之所致,他甚至擴展成巨幅,比如《徯我後》、《愚公移山》及《田橫五百士》,今次都有展出。素描《秦瓊賣馬》的一年,徐悲鴻自《列子》攫取靈感,完成《九方皋》第七稿,足有一百三十九厘米高,三百五十一厘米寬,黑駿馬佔據巨幅正中,是畫的焦點 ,徐悲鴻運用的筆墨濃黑如錦緞,旁邊九方皋卻是衣著雅淡,構成深淺鮮明的對比,背後兩人輕佻的表情,又襯得九方皋沉著冷靜,這次黑駿馬與九方皋四目交投,彼此心有靈犀。故事中最弔詭的地方,是九方皋分明相中一匹黃色的母馬,著令馬夫牽到秦穆公跟前的卻是一匹驪黑的公馬,以致秦穆公以為他神經錯亂,其實九方皋從黑色的表面看到精華的內裏,徐悲鴻想要諷刺一些只重浮誇不求實質的人。值得留意的是,徐悲鴻筆下的馬從來不套繮繩,今次卻由馬夫用紅繩牽制,似乎自打嘴巴,徐悲鴻自圓其說:「馬也如人,願為知己所用,不願為昏庸者所制」,大有「人生得一知己足矣,斯世當以同懷視之」的氣概。

先聲奪人,展覽張貼一篇洋洋灑灑的前言,確認《悲鴻生命──徐悲鴻藝術大展》重在其命遂志、不負使命、弘文立命,展覽細分為「民生關切」、「家國情懷」、「終生為師──徐悲鴻與中國美術教育」、「典守精神」四大部分,強調徐悲鴻憂國憂民,「引西潤中」固然是徐悲鴻的志向,說他「以藝報國」卻是有點言重了。徐悲鴻始終是一位畫家,注重作品的造型與構圖,會為生活中看到肌肉均勻的船夫而感動,憑藉焦點透視、光影與色彩追求物象的真實感,過份渲染他的政治色彩,只會局限藝術家的視野。離去前在二樓看到司徒喬一九五五年的《套馬》,左邊的馬隊背對參觀者走向縱深,右邊十多二十匹馬像弓弦上發出的箭,射向畫框外,畫面上有風沙。徐悲鴻的馬都寫實,來到司徒喬筆下變成半抽象,似乎這才是悲鴻先生樂於見到的趨勢。

惟得簡介:散文及小說作者,兼寫影評書評,文稿散見《明報》、《香港文學》、《香港作家雙月刊》、《信報》、香港電影資料館叢書、《字花/別字》、《城市文藝》、《大頭菜文藝月刊》、《虛詞.無形網志》。著有短篇小說集《請坐》(二Ο一四年,素葉出版社)及《亦蜿蜒》(二Ο一七年,初文出版社) 、 散文集《字的華爾滋》(二Ο一六年,練習文化實驗室有限公司)及《或序或散成圖》 (二Ο二一年,初文出版社) 、電影散文集《戲謔麥加芬》(二Ο一七年,文化工房) 、遊記《路從書上起》(二Ο二Ο年,初文出版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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