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部令現當代文學史具象的大書——潘耀明著《這情感仍會在你心中流動》

朱華

一般而言,讀史是枯燥的。文學史也一樣。日前卻有一本書,甫出版,就掀起了行內外人們的閱讀熱潮:因為它令人既有閱讀文學史的知識感,又有閱讀上乘文學作品的快感。這本書的書名叫《這情感仍會在你心中流動》(下簡稱《這情感》),由中國著名作家潘耀明先生所著。

《這情感》展示了潘先生四十多年來與近當代各文學大家的書信往來和相片,並以一則則真實生動的解說和描述,洋洋灑灑四十萬字,令讀者看到了我國文學史上膾炙人口的大作是如何在凡常生活中演繹而成的;讀到了這些作品產生的背景和作家的思緒;讀到了文學史上未留意的一些角落……掩卷而思,不能不感嘆:這是一部令現當代文學史具象的大書!

《這情感》是本史料性的大書。

譬如巴金的篇章(頁四十四始)。著者開篇未幾,便把讀者帶進了巴金提倡的「講真話」的氛圍中。著者動情地寫道:

「……巴金一直是孤獨的,因為他要在一個黑白混淆的年代去 『忠實地生活,正直地奮鬥,愛那需要愛的,恨那摧殘愛的。』要以一個人的力量與一個時代角力,難免會產生『時不與我』的蒼涼感……」

書中寫到《隨想錄》(巴老提倡「講真話」的精髓之作)在香港的發表過程及其後的風波,在作者和巴老的書信來往中,讀者具體看到了巴老是如何「忠實地生活,正直地奮鬥」著的。

巴老寫道:「……我的《隨想錄》都是一筆一筆地寫出來的,因為先在香港發表,受到一些人的責難,其實《大公報》還是我們自己的報紙。我身體不好,又想寫點東西,做點事情,需要安靜,我害怕干擾,不願意給謠言提供資料……」

令讀者感受深刻的是:巴老的「蠅頭小字」,並不語言鏗鏘、機鋒銳利,只見平和、客觀和真誠。但其不為強權、堅持講真話的精神,卻又無時無刻不在字裏縫間閃爍!

巴老的《創作回憶錄》在香港出版後、其寄來的書籍《再記》,補敘了對書中所寫的人和事的連綿思緒……印證了巴老在書籍出版十年後的談話:「我寫這小書,是替幾位朋友雪怨……讓那些清白的名字重見天日……」

凡此一頁頁,一個雖已年老體弱,仍戰鬥不已的巴老便在讀者眼前了。果如文中所喻:夸父戰士式的風範!

所以,這些書信是何等的珍貴啊!

又譬如錢鍾書篇章(頁七十二始)。錢鍾書曾接受了著者的訪問,這是錢鍾書「復出後,唯一的一篇接受訪問的訪問記」,此後雙方便開始了書信往來。《這情感》向我們展示了忙於著書立說的大師的另一面:極其幽默的性格。

「……一旦年老了,好像這些東西(指凳子、門等日常生活中的東西)都會使乖,跟你為難,和你較量……你得進行團結工作……」「代表?你看我這個是代表什麼?(指文壇認為的錢的代表作《圍城》)又不是『人大代表』的代表……沒有什麼代表不代表的」「……我總不能找幾個助手單單幫我寫寫信(指著者和國內外朋友建議他找助手幫著寫寫信的事)……老年人更容易自我中心,對助手往往不僅當他是『手 』,甚至當他是『腿』——跑腿。這對年輕人是一種 『奴役』,我並不認為我是夠格的「大師」……」

這種真實的對話,令讀者邊看,邊啞然失笑,「幽默」、「謙遜和恢宏」的大師形象就活生生地在眼前了。

不能不讓人悟到,錢鍾書的《圍城》等著作之所以也讓讀者莞爾再三、心領神會,其實源於錢鍾書這種洞悉世事且幽默自處的性格。

再譬如關於卞之琳的篇章(頁一五五頁始)。卞之琳的詩是中國近當代文學史繞不過去的豐碑。他的〈斷章〉中「你站在橋上看風景,看風景的人在樓上看你……」成了人們常常念誦、引用的名句。《這情感》則為人們豐富了史料。

著者和詩人相交於七十年代末、八十年代初,書信多,剖腹暢談長信也多。文中,我們讀到了卞之琳的親筆書信,其中有解釋關於自己歸屬於「新月派」還是「現代派」的說法。詩人認為「自己兩派都是又都不是」。於是,著者在書中為我們進一步解釋:

「……這句話好像很難理解,其實並不。所謂「兩派都是」,是說卞之琳曾與這兩派發生關係;所謂「兩派都不是」,是卞之琳又能脫出兩派的巢穴,走自己的道路……」這便使讀者對理解詩人詩作就有了正確的立足點。

篇章裏還有個細節令人深受感染:

著者說:「……內地剛開放,我便收到一篇散文稿……當我收到這篇文章時,怔忡老半天,因為整篇文章的筆跡是老詩人卞之琳的,作者的署名卻是張充和。」 當著者探詢老詩人,詩人靦腆地說:「我要保留她(張充和)的手稿!」至此,著者感慨地補充:「那是一個還沒有複印件的年代,……已屆七十多歲的詩人花了不少力氣,一筆一畫謄抄這篇稿子……比詩人自己寫的稿更工整、清晰……」

卞之琳終身苦戀張充和很多人都知道;但深情至此,於此就躍然紙上了。

詩歌孕育於熱烈的情懷。一個晚年尚有如此豐沛情感的詩人,寫出那一首首觸動人心的詩作也就很容易理解了。

……

 《這情感》對文壇大家及其作品的描述還有很多很多。如冰心的喜愛玫瑰、坦然快樂;俞平伯的煙不離手、學術上的堅持;汪曾祺的愛食、自在和文采豐沛;杜運燮的首創朦朧詩及其被批判;老舍、趙清閣的戲劇情緣及欲說還休;蕭乾和文潔若翻譯《尤利西斯》的殫精竭慮;夏志清對文稿的慎重及做學問的一絲不苟;吳祖光的疏爽大方、柔情俠氣;曹禺的才華和遺憾;沈從文的溫文爾雅和擇善固執……無不讓讀者對活躍於不同時間點、環境點的大師大作有了具體而形象的感受。

 

《這情感》也是一本文采沛然的文學大書。厚厚一本,能令讀者一口氣地讀下去,並享有閱讀快感,得益於潘先生深厚的文學造詣。

眾所周知,潘耀明先生不僅是一流的編輯出版家、博聞強識的學者,更是一流的文學家。其散文集《那一程山水》、《人生情》、《苔綠》……篇篇引人入勝,難以釋卷。這樣的才氣無疑也四溢於《這情感》中。

譬如頁十九,潘先生寫道:

「……一九八一年四月的春風,是乏力的,除了偶爾瞥見幾樹楊柳,悄悄地抽出鵝黃的芯芽,便是一式殘冬的景象,灰愣愣的枝椏,古老四合院灰褐斑斑的簷牆,行人灰藍的冬衣……這一切都覆蓋在冷冷的色調之中。風吹來,也是料峭瑟瑟,彷彿在悲咽……」

短短一節文字,托出了一個巨大的悲哀:一代大師茅盾先生逝世了,正在北京的著者前往哀悼——這種描寫令讀者如臨其境,深受感染,能不往下讀嗎?

又如頁一二八:「……酒酣耳熱,汪曾祺拍拍啤酒肚,興致勃勃向我們透露了他早年的浪漫史。酒後吐真言,娓娓道來,令座中又妒又恨」——寥寥幾筆,一個好酒且灑脫的汪曾祺便描畫出來了!」

再如頁八九:「……當年蕭紅下葬處,已無從辨認,那天風和日麗,與蕭軍父女在淺水灣漫步,很是寫意,倒是耳鼓脹滿潮聲風濤,彷彿在訴說一個教人斷腸的故事,令人黯然。——這氛圍便輕易把讀者帶進去了,為一代才女蕭紅令人感概的情路人生黯然!」

諸如此類,比比皆是,信手摘來。    

《這情感》意義深重,成書卻顯然不易。書中展現的書信、相片都來自於蜚聲中外文壇的文學大師,各個時間點的、各個學派的。這麼多的文史補遺資料。如果只靠工作關係(如前所述,潘先生一直從事編輯出版業)是難能成事的。但是細看,讀者不難在字裏行間看到一個字眼:熱誠。因了潘耀明先生的熱誠相待,才令這麼多文壇大師對其推心置腹,並引為知己,才得以保存下了這麼多具有史料價值的書信和相片。

這樣的熱誠,文中處處可見,如:

頁五中一段:在一九七八年的夏天,著者隨香港出版界代表團訪問內地。首訪第一站是北京。在官方活動中,著者沒見艾青的影子,因其時文革剛過去,艾青「雖然回了北京,還未被正式平反」。於是著者私下拜訪了「臉膛仍流溢著新疆的陽光」的詩人……回香港後,仍掛念著,給艾青「捎去錄音機、計算機和咖啡……」這樣的時期,這樣的尊重,詩人會不感受到嗎?所以艾青的信中寫道:「……你們需要怎樣的文章不妨告訴我,即使我自己寫不出,我也可以帶你們約稿。」

頁二十六中一段:「……當時,俞平老已經很孱弱了……一次比一次擔憂,我是捏著一把汗的。……一九八九年五月赴北京公幹,特意跑去看望他,當時他以病臥床榻,舉箸不靈。我懷著怏怏的心情走出三里河南沙溝俞寓……」

頁一Ο七中一段:「一九八三年,……同一屆美國愛荷華國際寫作計劃,我與吳祖光是毗鄰,共享一個廚房……吳祖光夫人新鳳霞文革期間因失醫致癱瘓不能同來,我便兼負照料吳祖光起居飲食之責」,並且因兼修語言課程中午來不及回住處,便「於每天前一個晚上,除了做當天的晚飯,還給吳祖光多做一份翌日的午餐。」新鳳霞去世後,聽說吳祖光閒來撫摩妻子舊物悲泣,便「此後每去一趟北京,我都要去探望吳祖光……」

頁二九二中一段:「……蕭乾因患腎病和膀胱炎,一度要體外輸尿,我曾在香港為他購買導尿管……疾病的苦痛滋味是最難挨的……記得每次探望他,都為他難過……」

這種尊重人、理解人、愛惜人、幫助人的處世為人,這樣熱誠的編輯出版家,當然成了大師們的朋友和知己。

所以,《這情感》充分體現了潘耀明先生對文學事業的獻身及其承擔精神。

(本文圖片為資料圖片)

朱華簡介:本名朱志華,筆名海倫、朱華等。曾任上海市屬區文化館話劇創作員、深圳影業公司影視劇編劇。香港作家聯會會員、澳洲梅鐸大學商學院MBA。九十年代移居香港,現為獨立寫作人。寫作及發表劇本、中短篇小說、散文、詩歌等。獲各類獎項。作品散見《萌芽增刊》、《長春》、《作家》、《新民晚報》、《香港作家》、《香港文學》、《明報》等等報刊雜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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