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學的真誠可以跨越任何代溝——潘耀明《這情感仍會在你心中流動》讀後

郭培明

潘耀明著《這情感仍會在你心中流動》。(資料圖片)

摘錄二Ο一四年十二月二十四日《深圳晚報》版面上的一段文字:「二十一日,《泉州晚報》上的一則《名人書信拍賣起風波——潘耀明通過本報發表嚴正聲明》,再次掀起名人信劄拍賣風波。香港作家聯會會長潘耀明抗議廣東崇正拍賣行未經他同意,拍賣巴金、葉聖陶、艾青等多位著名作家、學者與其往來的一批信件。潘耀明要求拍賣行立即停止這次不法的拍賣行徑,同時保留一切法律追究的權利。」《泉州晚報》這篇報道的作者是筆者,我當時了解到,這批書信正是潘耀明因工作變動、辦公室搬遷時丟失的寶貝。「這些手跡與文字包含著深厚的情感與永恆的記憶,也是珍貴的文學史資料,絕不是金錢可以衡量的。」一向斯文儒雅的潘耀明,面對一意孤行的拍賣行,表現出難以忍受的氣憤。

在一個倡導無紙化辦公的網絡時代,日常書信來往已成奢華之舉。生活節奏加快,文字的表達方式與修改、傳輸途徑徹底被改變,依靠書寫、收寄書信進行信息、情感交流日漸成為過去式,也因此,這些帶著特定歷史時代印痕的名家書信愈顯珍貴。近年來,名人信劄成了收藏新寵,價格一路攀升。與潘耀明交往的這些名家,均是現當代文學史上的重量級人物,書信中提及的事件、攜帶的觀點、表達的情緒,無疑是文學史研究的重要參考資料。何況,這些書信的背後,是潘耀明人生一筆無法替代的精神財富。

在香江文壇,潘耀明已是一個符號式的人物。兩岸四地以及海外華文文學的交流,香港作為平台與橋樑的作用無可替代。潘耀明也許是接待過華文作家最多的香港人,有人甚至稱他是香江文化碼頭的宋江,可見其分量非同一般。人與人之間,沒有什麼比信任更值得自豪的了。因為信任,俞平伯、蕭乾等人來香港參訪,甚至住到了潘耀明家中。

潘耀明成名很早,這與他從事的職業有關。一九五七年,他隨母親離開泉州南安到香港定居。由於家境貧寒,中學畢業後,喜歡讀書的他進入《正午報》工作,從事港聞的採訪,也從此奠定了他人生的走向。當時,著名作家曹聚仁在該報撰寫專欄,有一次與年輕的記者編輯們聊天,說你們既然興趣文學寫作,要樹立一兩個研究方向。潘耀明聽進去了,那時香港讀者對大陸作家並不了解,特別是經過十年文革動亂,五四新文化運動以後那些文學名家的生活與創作現狀如何呢?他開始收集相關資料,功夫不負有心人,一九七八年,他終於找到了機會,以《海洋文藝》編輯的身份來到大陸尋訪名家,首篇〈關於詩人艾青之謎〉發表後引起廣泛關注,大大提高了他想做尋訪系列的信心。一九八Ο年,潘耀明出版了《當代中國作家風貌》,兩年後推出續篇,由於其內容的開創性與豐富性,在港台引起頗大反響,還成為大專院校中文系學生的課程參考書。 

潘耀明一直踐行「讀萬卷書,行萬里路」,作為職業媒體人,他視野開闊、思路敏捷,從詠唱大好山河的遊蹤美文到針砭時弊的雜誌刊首語,都能收放自如、張馳有度。與一般的學院派研究者不同,潘耀明的人物專訪不是從資料到資料的雜錦拼盤,也不是不加思索照單播放的傳聲筒,而是直接與訪者、傳者面對面交往探討,有了推心置腹的情感與思想交流,從而獲得眾多獨家的「第一手」。隨著大師名家的陸續辭世,這些對話專訪自然成了一個時代的絕響。

探尋文學名家與深度個人訪談,北京的李輝可謂一個高手。作為《人民日報》高級記者,採訪方面自然有著諸多便利,他的《蕭乾傳》、《胡風傳》、《滄桑看雲》等,出版後都曾一紙風行。李輝對潘耀明最早的印象是讀到《當代中國作家風貌》,覺得彥火(潘耀明筆名)的作品不像一般的採訪報道,作者是個有心人,描寫人物中時有評論,報道文字像散文一樣優美,他稱這種文章為「顏體」。潘耀明要在內地順利完成採訪任務,面臨的困難遠遠超過李輝,可以說,潘耀明的努力無形中也為比他年輕的同行李輝樹立了一個榜樣。改革開放伊始,香港與內地還彼此陌生,推動交流、增進了解是傳媒的時代責任。潘耀明說:「我感到中國大陸作家是一批可敬愛的人,應該將他們可貴的精神告訴給香港讀者,為他們立傳。」他曾經有個宏大計劃,先接觸遍訪名家,然後選擇兩三人進行深入研究。但是日常事務繁忙,佔去了他大量的時間與精力,至今仍沒有看到人物專著出爐。正當我為他感到遺憾之時,篇幅達三十六萬字的《這情感仍會在你心中流動》問世了,書中涉及的均是現當代中國文學史上一個個響噹噹的名字,難怪現代文學研究權威、北京大學教授嚴家炎給予高度評價:「這部豐富而厚重的著作,在現當代上應是獨一無二的。」在為這本書籍所寫的序言中,嚴教授說:「正是這感情,支撐著潘耀明付出了常人難以想像的時間、精力和心血,成就了與老一輩學者作家們難能可貴的隔代情誼。但是能夠使這些文壇大師們接納他並長期保持聯繫,當然不能僅僅靠情誼。既然是知音,就要有共同語言,就要有令大師們覺得有話可說、有信可寫的豐厚的知識與學養。」「這樣的點評可謂一語中的。」

錢鍾書是位大學者,靈心慧眼,明辨深思,深居陋出,超然物外,不但博覽群書,而且無所不精。他是有潔癖的人,一向不接受媒體採訪,也極少與外人合影。一九八一年四月,潘耀明在馮亦代的引薦下進京採訪錢鍾書,這是錢鍾書復出文壇後唯一接受媒體採訪的一次。儘管一口閩南腔普通話讓錢先生聽起來格外吃力,但交流過程格外順暢。當他把整理稿呈送審閱,錢鍾書及時回了信,語氣中充滿熱情與關愛。從本書中潘耀明披露的信件內容,我們可以讀到前輩對後學的循循善誘和嘉勉有加。僅摘一段:「弟一病經年,精力衰退。來函所詢各節,只能略道梗概……弟去夏得大函後,奉覆一信,後港友剪寄報紙,見兄一文已收敞函發表;《宋詩選注》將由此間人民文學出版社第六次印刷,同時由香港天地出版,弟應天地陳松齡先生之請,作一短序,序言則引大著《風貌》中一節,並註明兄大名……竊意大著如由台灣出版,可不妨將去年弟函及今年該序有關處補附,以見兄我交情。」稱兄道弟,雖屬禮節之詞,然一個名冠天下的大學者,對一位初露鋒芒的青年記者稱兄道弟,不難看出錢鍾書對潘耀明的好感和欣賞。這大概就是嚴家炎教授所指的交往「不能僅僅靠情誼」的原因了。而潘耀明,通過尋訪名家大師,得到他們的言傳身教,如沐春風,如沾雨露,獲益更是遠遠超越發表的文字報道成果。

俞平伯病重期間,曾念叨著「給寫文章的人寄錢」,話裏指的收款人就是潘耀明。我曾在潘耀明一九九二年為俞老外孫韋柰《晚年的俞平伯》寫的序言中讀到:「那款款情誼,豈止於一泓的潭水,裏面包含著無盡的期待。每當想起這樁事,便激動不已。」俞老當時年屆九旬,病臥床榻,舉箸不靈,但每逢潘耀明來京探訪,都顯得特別高興,堅持不讓家人幫扶,拖著顫抖的雙腿,從房間步行到客廳接待他。

蕭紅英年早逝,但她生前與蕭軍、端木蕻良、駱賓基三人的情感故事,哪真哪假,莫衷一是,至今仍是茶餘飯後的談資。潘耀明與這三個男人都有過交往,儘管三人各有站位,觀點不一,而他的忠實記敘,不是簡單的褒此貶彼,反而讓後人真實地理解那段歷史、那份情感。因為與老舍有過一段難捨的情緣,大才女趙清閣在創作的黃金年代,義無反顧地選擇了孤身上路。在抗戰時期,趙清閣與老舍合作過三個劇本,老舍善寫小說,劇本創作卻是趙清閣的強項。趙清閣二十二歲就在上海主編《婦女生活》月刊,多才多藝,風姿綽約,曾經迷倒青年時期的老舍。新中國建立以後,為了不影響「人民藝術家」的光輝形象與社會聲譽,她連老舍接連的來信都不願回。晚年出版的五部回憶性散文集中,筆觸始終沒有涉及老舍。臨終之前,竟把老舍寫給她的近百封信件全部銷毀。潘耀明曾小心翼翼地問及她的感情生活,趙清閣波瀾不驚,淡然回應:「長期孑身一人,與保姆為伴」。從叛逆少女的剛強到外圓內方的內斂,潘耀明讓讀者看到「讓落葉埋葬夢一般的愛情,背後一個高貴的靈魂。」

本書中,〈恩義情仇——丁玲與沈從文的關係〉、〈苦戀一世的卞之琳〉、〈蕭乾的感情之旅〉、〈沈從文愛情的甜與苦〉、〈吳祖光新鳳霞主演的現代版牛郎織女〉、〈愛人與愛美人的汪曾褀〉、〈一鳴驚人的張賢亮〉等,都寫到名家的情感之路。這個題材常常是被訪者感到最敏感甚至是極力回避的禁區,潘耀明的確是個高手,他把這些私域秘地寫得行雲流水,自然貼切,尤其是褒貶與奪,分寸感處理恰到好處。他能從名家口中掏出獨家的細節,實際上是名家被他的的真誠所征服。潘耀明的口頭表達能力非常一般,卻在待人接物、言談舉止中體現出深厚學養和高潔涵養,溫潤如玉,以誠動人,可以說是一種裝也裝不出來的本事。

在一個人際交往講究對等、圖謀回報的功利社會中,潘耀明特別看重人與人之間的友情。有一年,由潘耀明促成的中國古代服飾展在泉州博物館舉辦時,專程南下出席開幕式的著名學者、沈從文生前的助手王亞蓉教授告訴我,她與潘先生的友誼已有四十年了。在深圳參加的一次華文研討活動中,我也聽俞平伯外孫韋柰說過類似的話。當然,最難得的例子是他與新派武俠小說大師金庸的友情,可舉金庸手書贈給潘耀明一副對聯為證:「昔日辦報共揮汗,今成好友誠難得。」

潘耀明:「其實,金庸不光是我工作的上司、老闆、忘年交,也是我從之獲益良多的老師!」(作者提供)

金庸名氣太大,以至晚年行動不便,如果長時間沒有露面,坊間便有其去世的傳聞。每當風聲起時,潘耀明總是各路媒體追逐採訪的對象,儼然充當了金庸代言人角色。對此,潘先生自謙「頂多是金庸的小字輩朋友」。他執掌《明報月刊》前後二十多年,許多人難解他如何能獲得大俠長久的信任。他在本書的文字裏回憶起舊時情景,先是董橋在電話中告知金庸先生要見他,他到達後寒暄沒幾句,金庸就當場手寫了一份聘書遞過來,《明報月刊》潘總編輯兼總經理隨即走馬上任。《明報》在于品海接手後表現欠佳,鑄成金庸的終生遺憾,而《明月》遊走於市場與文化之間,特立獨行卻寬於包容,路途艱辛卻好評不斷,可見運籌帷幄的金庸,這一回真的是火眼金睛看準人了。黃昏時段,忙完事務的金庸常約潘耀明到書房聊聊。這個著名的書房我到訪過,簡直是個小型圖書館,一排排書櫃頂天立地,透過落地玻璃窗俯瞰,維多利亞港風光盡收眼底。潘耀明寫道:「 那當兒,我們各握一杯酒,晃蕩著杯裏金色的液體,酒氣氤氳。彼時彼刻,我喜歡拿目光眺望玻璃幕牆外呈半弧形的一百八十度海景,只見蔚藍的海水在一抹斜陽下,浮泛著一條條蛇形的金光,澌澌粼粼地向我們奔來,心中充盈陽光和憧憬。我們在馥郁酒香中不經意地進入話題。在浮一大白後,平時拙於辭令的我們倆,無形中解除了拘牽。他操他的海寧普通話,我講我的閩南國語,南腔北調混在一起,彼此竟然溝通無間,一旦話題敞開,逸興遄飛。」具有電影畫面感的優美文字,令人過目不忘。這兩位普通話、粵語都講不準的香港文化名流,卻有著共同的特點:博覽群書,胸襟開闊,不善言辭,下筆如神。作為後學的潘耀明,一直對金庸懷有知遇感恩之心。作為全書壓軸之作的〈我與金庸〉,最後的一行字是這樣的:「其實,金庸不光是我工作的上司、老闆、忘年交,也是我從之獲益良多的老師!」

右起:潘耀明、鐵凝、郭培明。(作者提供)

在許多人的印象中,香港就是一處典型的文化沙漠,而懷揣文學夢成長的潘耀明,注定是這座經濟大都市中的一個異數。如果說,當年跨過羅湖橋北上遍訪文學名家,身上攜帶的是青春的激情和探路的新奇,當經歷閱歷、職業職位不斷變更後,大浪淘沙,人跡暫稀,加上所在行業今非昔比,還能看到潘耀明堅守崗位,壘築高地,搖旗呐喊,我們完全可以相信,文學早已成了他血液中最有分量的元素。在一個金錢至上的社會,他保持著一種近乎於童真的純淨與真誠,與他交往,不分年齡、地位高低,都會有一種難得的安全感、溫馨感。二ΟΟ七年,我借在港探親之機,逛了一年一度的香港書展。潘先生執掌的出版社也是參展單位之一。他忙中偷閒請我吃飯,說一起吃飯的還有鐵凝。第二天,鐵凝在書展專題講座中講到,潘耀明對內地作家非常厚道,充滿人情味的那種熱情,在內地文壇中有口皆碑。鐵凝還回憶起一九八七年第一次到香港,那時自己年輕,更不是中國作家協會的領導,但潘先生對待她的真誠是看得出來的。多次來過泉州的李輝,把潘耀明視為摯友,「和他在一起時,可以感受到他身上漫溢而出的人文情懷,你給人一種信任感,彷彿找到一個知音」。同鄉好友劉再復則說潘耀明「天生有種包容百家的博愛氣質,反映在他的文章裏,便是筆調溫柔敦厚,行文如清澈流水,敘事敘人均充滿敬意與愛意。」

永恆流動的情感,還將伴隨潘耀明跨越文學的一程程山水。

(本文圖片由作者提供)

郭培明簡介:泉州市文聯副主席兼文藝評論家協會主席、福建省作家協會全委員委員、中國文藝評論家協會會員。先後主持過多份報刊的創辦與管理,作品獲得中國當代散文獎、中國新聞獎等,「中國晚報傑出貢獻總編輯」獲得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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