禾素
陽光照耀萬物，腐敗或絢爛，蒼涼或稚嫩，無一例外，在塵世間在野地裏自由滋長。春天剛過，母親走了，整個世界忽然一片空，母親的走，彷彿把家的概念也連根拔走了。
幾乎有一整年，不曾好好做過一頓飯，更不要說起念炒一鍋工序複雜的雜醬了。昨日耐不住女兒死纏硬磨，說要吃外婆做的那種雜醬米線，終於買回了所需材料，準備開工。切蕃茄時，耳畔響起母親當年一邊做雜醬一邊跟我叨叨的每一個細節；切洋蔥時，讓女兒拿墨鏡來給我戴上，還是照樣止不住的眼淚往外流；所有的料切好備好，逐樣逐樣放到鍋裏炒，最終所有食材混合在一起時，母親的聲音又響起來：「關小火，慢慢讓它騰（芒市方言，念一聲），一直到冒出油泡泡來，這樣才香。」
雜醬當然是用來配早餐的米線的，在香港，吃不到讓人一想起就流口水的芒市早點，就只能就地取材做出自己心心念念的味道。說到芒市的早點，這是一個遠在異鄉的人繞不過的坎。真的讓人驚嘆！早點攤的內容豐富到你難以想像！有寬麵、細麵、湯麵、油麵，有餛燉、餃子、包子、油條，稀豆粉配粑粑也是一絕！還有我們著名的米線、餌絲，米線是米做的，餌絲還是米做的，為什麼吃起來一個順滑一個爽口，口感就那麼不一樣？直叫本地人一世鍾情，外地人一吃難忘。單是這樣在腦子裏過了一遍，口水都忍不住流了一地。
米線分有粗的細的超細的；餌絲就有好幾種，騰沖餌絲、新鮮餌絲、泡餌絲、寬餌絲、滑餌絲、軟米餌絲；還有哨子，不對，德宏人管它叫帽子！有沒搞錯，吃碗米線、餌絲還得戴上帽子？對頭，你沒搞錯！紅燒牛肉帽、清湯牛肉帽、麻辣牛肉帽、酸牛肉帽、紅燒加酸帽、炸醬豬肉帽、醃菜豬肉帽、白肉帽、紅燒排骨帽、紅燒肥腸帽……進店的常客隨口一句：「老闆，清湯牛肉餌絲大碗加帽！」老闆就笑呵呵地跟著吼一句：「收到，清湯牛肉餌絲大碗加帽！」天呐，德宏人的早點帽，帽帽精彩！只有你想不到的，沒有德宏人做不到的。人們吃的不是普通的一碗早點，吃的是煙火氣，吃的是人情味。外加幾十種調料等著你選，愛啥就選啥，任吃不怪。滿滿一桌子佐料，都是你的。傳說佐料放得好，媳婦跟著跑！
德宏人出手就是這麼大方、任性，早點的配料，單單是辣椒就有七八種：新鮮的指天椒、小米辣、新鮮的涮涮辣、曬乾舂好的乾辣椒、泡辣椒、糟辣椒、辣椒醬、辣椒油；新鮮配菜有蔥、蒜、芫荽（就是我們常說的香菜）野生的家養的都有、韭菜、芹菜、蒜苗、薄荷、金不換、 香柳、檸檬……你看，單是辣椒、配菜就數出將近二十種，還有花椒，花椒分有花椒油、乾花椒，還有野山胡椒杆，用小刀直接在樹幹上「呱呱呱」大力刮，山胡椒獨特的沖味香味便撲面而來。還有磨好的黑胡椒、白胡椒粉、草果麵，還有舂花生、花生油、芝麻油、甜醬油、鹹醬油；必不可少的還有水醃菜、辣醃菜，運氣好的時候，還有新鮮的醃黃筍。不到現場，你難以想像幾十種佐料任放任吃的豪邁與狂野。
當年大約二十歲左右吧，我嘻嘻哈哈總在一旁搗亂，並沒有認真聽母親所說的做雜醬的各種細節。可是當我遠去異鄉時，所有的記憶便殺回來了，不單是雜醬，更有油炸肉、排骨、五香牛肉、酸扒菜、泡菜、各種涼拌菜……彷彿一夜之間，我竟成了十八般武藝在身的神人。數年前一次教師聚餐，我做了幾乎四五十人吃的雜醬涼米線，穿著黑色風衣，左右手分別提著兩大盆十幾斤重的米線在香港街頭快速行走，確有金庸小說裏俠士行走江湖的意味。看著被大家一掃而空的涼米線，我第一次感受到母親穿山越海而來的威力。那時候，你才驚覺，母親的一言一行、處世觀念、諄諄教誨、歷歷往事，早已滲透到細微如這般柴米油鹽的生活裏，暗藏於你呼吸的每一口空氣中，不定什麼時候又殺出來。正如某日吃飯時你忽然哼起一句歌，母親的聲音又隔空敲打過來：吃飯不唱歌，對食物及對同食者不尊敬。你的嘴巴便立刻閉上，然後伸伸舌頭微笑著看看空無一人的四圍。
總有一段時期，父母需要你，孩子需要你，上有老下有小的日子，我們很多時候必須學會遺忘自己。總以為對自己的父母，心中無愧無悔，而當父母真的離去了之後，你才驚覺，真正的成長，是因為經歷了親人的死亡。你才明白，無論你做多少，付出多少，父母恩情永難報。
生命就像是一場告別，從起點開始說再見。母親的離去，讓我更加懂得珍惜眼前人。她的慈愛，她的堅韌，她的善良，她的執著，會一直影響我未來的人生。我深信，與親愛母親此刻的告別，只是為了下一次的相見。微笑送她走，我們，一定會在未來某一個美好的地方再見。
（本文圖片為資料圖片）
禾素簡介：本名方思入。中國作家協會會員、中國散文學會理事、中國少數民族作家學會會員、香港作家聯會會員。畢業於雲南藝術學院、魯迅文學院第三十一期高級文學培訓班、第十九期少數民族文學培訓班（改稿班）學員。二ΟΟ六年開始文學創作，作品散見於《明報月刊》、《香港作家》、《人民日報》、《民族文學》、《青年文學》、《讀者》等報刊，發表作品五十餘萬字。著有散文集《風中的蔓勒梗》，為中國作家協會少數民族重點扶持作品；長篇紀實文學《春天裏的人們》（作家出版社出版）；詩歌合輯《香港十詩侶》。作品被選入多個年度選本，曾獲中國當代散文獎、《民族文學》年度獎、冰心散文獎等。
